陌离蹙紧了眉,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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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人族和妖族就和睦相处,各自相安无事。
一人一妖可以以兄弟姐妹相称,甚至可以认作义父子。但是,人和妖绝对不能成为伴侣。
这是铁律。
其实人和妖偷偷谈恋爱,最多也只是道德上被谴责。因为感情上的事,界定本就很模糊。
但要是生出孩子来,就是犯罪了。而且是重罪。
因为半妖是为世所不容的存在。
半妖,是世界上最丑恶的东西。就连魔化的鬼都要比半妖好看百倍。
他们的是畸形的。畸形到有限的生物智慧难以想象。
从前有一只鲛妖和人生出了个半妖,那半妖被执法宗门抓到公开处以雷刑的时候,很多修士都看见了。
那个婴孩状态的半妖,软黏的鳞片稀稀疏疏长在黑青的皮肤上,连脑袋上都是,有些鳞压着头发长,黏成一块一块。它没有人类的四肢,躯干上绕着巨大的鳍,脸上一只人眼一只鱼眼……其余种种更是不堪描述。
人没什么,鱼也没什么。但这两种生物不规则组合到一起就是万分瘆人了。
还有玉琴生了灵智修成人形的妖和人族生出的半妖。
它虽没有上面说的那个半妖瘆人,但也相当诡异。它就像是一块玉石雕成的人类婴孩。区别在于这块玉石会动、会哭,割开外面那层玉看,里面还流动着温热的血。
有些妖化能出人形,能与人生子。可孕育生命时他们血脉里刻着的种族特征就会显露,生出的半妖就像是他们原型与人的拼接品,结果可想而知。
但若光是外形丑恶,倒也不至于这般的为世不容。
是因为,半妖,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极其罕见的修炼天才,天才到一定会修至大乘境。
而最关键的是,他们天生就没有正常人族妖族该有的感情。
无论他们学了多少仁义道德,无论他们被多少人关爱照顾,他们也永远不懂,感情是什么。
这是一群里里外外都像是怪物的怪物。
而且还是一群战力超强,能只手遮天的怪物。
焉能容它?
历史上有段时间半妖横行,那时半妖在人们心里是比魔还要可怕的存在。最后,是温政南仙君出世,穷其一生诛尽半妖,风雨才歇。
后来,人族妖族共同写出一道律法:
人妖相恋,天理不容。
半妖出世,雷法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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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若是真有人族非要与这虞山姬家的少主在一起。那不叫强求,那叫求死。很有可能求的还是生不如死。
当客观残酷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主观就显得太无力了。在早已注定的条条死路上,多深的情义都没有任何作用。更何况大多时候,“情义”不过是一句空话。
这些死路,自诩深情又不甘认命的前人已经帮她走过了。无一不是惨烈收场。
棒打鸳鸯可谓闲事中的闲事了,陌离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可能是想她好吧……
什么又算“好”?他更说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眼前这个姑娘是吃不得死路上的悲苦的,也不该去吃那样的苦。
而她扯出来的那个笑,把她身上所有的明媚热烈都给熄灭了。
像黑暗中的红色曼陀罗,凝出了所有的血腥华丽,却无声昭示着破败与灭亡。它背靠绝望土地长出的美,让人看后只余凄惶。
陌离眼神紧紧聚焦在她唇边的笑上,呼吸一时滞涩起来,他忽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心跳声突然急速地响在胸腔里。
因为他意识到,她已经为此吃苦了。
陌离觉得很难受,他不明白这些难受从何而来。又或者其实是这些难受的成分太复杂了,陌离一时算不来。
他张了一下嘴想说什么,想否定她所谓的强求论,想和她说话好把她从那个遮住光芒的笑容里拉出来,可最后却闭上了嘴。
罢了,他总是说不过她的。
她若实在执迷,自己杀了那只狐妖就是了。
“想通了”的陌离便也不再劝导,执起酒杯,转头看向窗外,双眼渐渐又变得空洞。
堂堂仙君,行事如此野蛮不讲道理,完全不把他遥岑宗制定的律法放在眼里,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温雅高洁、修者表率,那说的是陌离仙君。而现在和江妄对坐的这位因麻木而显得冰森,琉璃眸中带着不通人情的残酷的公子,才是陌离。
……
就在两人无言这会儿,楼下街市里乱起来。听香楼的弟子一改往日曼丽之姿,个个穿的严严实实,面容冷峻,手执武器地在快速疏散街道。
陌离依然目光空洞地看着窗外,好像这样的骤变引不起他丝毫的注意。江妄却收起那些**的情绪,转头看向窗外。
那些弟子的站位看似连成一条直线,细究下来其实是有些微弧度的,他们原地摆开灵石,又拿起手中武器以灵力绘就图符,动作整齐划一,极具观赏性。清空路人的街道上,突然升起一堵灵光流转的墙,江妄抬头看向上空,黑沉的天上隐隐有流光闪过。
出事了啊。
听香楼封锁了眼前这片区域。
江妄和陌离所在的酒楼并不在封锁的范围之内,眼看灵墙越来越高,阵要成了。
等真被锁上,再想进去可就麻烦了,江妄看了陌离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时有些无语。只好主动提,
“去看看?”
陌离却还是那双呆滞眼,像没听到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
大哥,是你历劫还是我历劫啊?麻烦稍微认真一点好吗。
江妄今天心情不太好,懒得废话扯皮。她身子跃起,一脚踩在窗上,同时倾身越过桌子,一手揪住陌离衣领,把他扯离了座位。她这些动作连贯无比,都发生在一瞬间。因呆滞而反应迟缓的陌离直到被江妄带进了封锁区域的上空,才堪堪反应过来。
结阵弟子:刚才天上是不是有个白影飞过去了?
同门抬头:哪呢?你看错了吧。
结阵弟子:哦,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陌离轻微地抬了一下脑袋,想缓解一下被衣领勒的酸痛的脖子,但好像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知道她生气了。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点胸闷气短。
是因为自己好心不被理解吗?还是着急她执迷不悟?
不满那只狐妖肆意招摇勾了她去?
厌倦这世间种种规则,因果不休?
……
又或者很简单:
她在难过,他不知怎的就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比起最近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绪加起来都要糟糕。焦躁夹着恼火,难过却无法发泄,隐约好像还有那么些微的恐惧。
陌离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他任由白衣姑娘揪着他的衣领,像拎着东西一般拎着自己。突然,众多情绪中恼火被放大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生气的感觉吗?
当真是不好受的。
她,就是为了那个狐妖,这么不好受吗?
陌离霎时涌起无限杀心。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想要过谁的命,想要谁消失在这个下界。
他知道自己最近很反常,而这些反常大多都与这个白衣姑娘有关。若是以往,陌离一定杀了她,但……
但现在,陌离就那么任由她揪着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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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和陌离飞身前进在黑夜中,四周都是一般的景致,仰头看看,星还离得很远。突然,不知道是先看到了那鲜明的火光,还是先感受到了那直逼夜空的隐隐热浪。江妄带着陌离落在地上。
夜风中,橙红色的烈焰疯狂摇曳着,入目的只是一整片汹涌的火海。在这样黑沉的夜里,它们夺去了月光所有的风头,张狂地笑着。
又是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风,火舌也配合着一点点爬上宅院的大门。砰,好像到了极限……
一张刻着“乔宅”的匾,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轰然落进了熊熊大火中。
江妄他们落下的位置比较远,并不受火势影响。只见一群听香楼弟子正上上下下全方位地救火,组织的、运水的、施法的、破阵的、报告的……每个人都使出了浑身的积极性。
因为,这着火的宅子,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大香主乔洒松的家族,乔家。而乔香主本人还正在乔宅门口站着。那当然要使尽浑身解数地表现了。
众弟子都忙着救火,只乔洒松那么站着,突兀的一眼就能看到。
他站在一个离火场不远不近的位置,是个会有灼热感,但不会被烧到的距离。他布满肥肉的脸上光影明暗,江妄离得远,从侧面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家都被烧了,还这么干站着,真不是一般的淡定。江妄也是佩服。
突然,一个人飞身从火场上方下来,迅速冲着乔洒松行礼,“香主,空间封锁已经解开,我们的人已经进去了,只是……引火阵破不掉。”
那人抬头,江妄看清楚了,呦,是负责招待他们那个小姑娘。
乔洒松沉默了一阵,只说了一句,“继续破。”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转瞬又隐没在了烈烈火中。
李甜甜得命正要回去,却看到了江妄他们,立刻朝着江妄行礼,“师姐。”
乔洒松也转身看了过来,可能是出于礼貌,他对江妄他们露出一个笑来。
他以燃烧着的乔宅为背景,笑了一下。那满面的肥肉挤压得难看,双眼已然成了两条缝儿,看不见半点神采。
江妄回以一笑,刚想说自己可以破了这个引火阵。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传来,一柄墨色重剑不知道从哪飞了过来,直冲着乔宅里的某个屋顶扎去。突然,整片火海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火势肉眼可见地小了起来。
引火阵竟是破了。破得如此轻易。
江妄不由得回头去看,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墨色衣角从自己眼前划过,奔进了火海里。
乔洒松也是一愣,他喃喃道,“毕宿剑,是梁道长。”
……
火,那好像要焚尽世间的烈火,终是灭了。
乔洒松抬起僵住了的腿,走进了这片废墟之中,江妄他们紧随其后,跟着进去了。
他们闭气踏着焦土走进去,处处断壁残垣,灰烬沾染了江妄白色的裙角。有些火苗还苟延残喘,趴在未燃尽的木料上。
遍地烧焦的尸块,已经不分彼此,亲密地挨在一起。
对,是尸块。
是有人用端掉那个人贩子团伙的手段,灭了乔家满门。又放了一把大火,要把乔家烧光,甚至下了空间封锁,拖延被发现的时间。
假如人贩子团伙满地残肢是玉兰干的,那乔家此刻的惨状又是谁所为?毕竟玉兰已经死了,死在江妄眼前,魂飞魄散。
当然,也可能犯下这两起案件的根本并非同一凶手。玉兰端了人贩子团伙,而灭乔家的凶手另有其人。
可江妄更倾向于这两起灭门案是同一人所为。
没有什么证据,但江妄就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无论是在汝陵弄出干尸的金银花,还是听香楼食人内脏的玉兰,还是溢庆城那个直接吞尸的目前不清楚是什么的植物妖,都是一个妖一个作案手法,都有明显的特色。更像是在打卡工作,不太像又会去做下灭门案的样子。
而眼下的乔家,除去多了一场大火,那遍地混乱堆叠着的尸块,简直和人贩子据点最后的留影记录里一模一样。
如果这两起灭门案真是同一个凶手做的……
凶手能大咧咧地放着那个人贩子团伙据点的满地残肢,说明根本不怕留下痕迹。那他为什么偏要放火烧了乔家呢?
边想着,江妄跟着乔洒松往里走,他们拐进了一个院子。这院子现在是烧的不剩什么了,但从格局风水来看,从前定是个清净雅致的好地方。
院子的正中央,是一棵被烧得光秃秃的大树。
树很高大,那种少见的高大,哪怕现在没了枝叶,也能让人想象出从前荫蔽整个院子的模样,应该是棵珍贵的灵树。
光秃秃的灵树下面站着一位黑袍道长。他的身形仍是那么瘦削,满身落拓地站在那。
一阵沉重浑浊的风吹过,带起了道长鬓边散落的发。
他一反平日左手执剑的习惯,右手拄着,好像满身的重量都压在那柄剑上了,并不理会被吹得凌乱的发丝遮挡了视线。只把左手直直伸出,似乎想要碰一碰那个表皮被烧焦的树干。却是始终没有真的摸上去。
那树干粗壮,一百个梁道长捆在一起都没有它粗,如今被烧得狼狈,却好像仍然能带给树下的人安全感。
乔洒松也看见了梁天疏,走上前想要道谢。
可这梁道长察觉到身后有人走过来,却是骤然收回左手,猛地转过身来,以一个戒备的姿势对着乔香主,好像在护着身后的什么东西。
乔洒松看着梁道长这副姿态,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呵呵一笑,
“多谢梁道长出手,梁道长大义!这次多亏了有您在啊,要不然也不知道这引火阵什么时候能破……”
梁天疏缓了缓神情,摆摆手。江妄却发现,他那双向来黑白过于分明的摄人眸子里,此刻好像染上了一层水朦朦的红雾。
再看乔洒松毫无异常的慈悲笑脸。
啧,不知道的,还以为烧的是这位梁道长的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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