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睡不着么?”
胡小七正拿着一壶清酒,坐在栏杆上,望着天边凉如水的月色,正在出神。听见后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问道。
他转过身,望向朱焰,只见对方只穿着一袭简约的素白色中衣。夜晚的微风轻轻拂过,衣摆随风摇曳,隐约间,白色的布料下透出一抹比月光还洁白的肌肤。
胡小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怎么来了?大半夜不睡觉,还敢在山寨闲逛,你不怕他们把你吊起来打?你只是打不死,但不代表打不疼吧。”
朱焰落落大方回道:“我没有闲逛,我是特意来寻你的。”
是啊,特意来寻你,不止今夜。
“寻我?讲经?大师,省点力气吧,我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不必当真。来一口吗?”
胡小七将手中的玉葫芦递给了朱焰,明媚一笑,身子随着手晃了晃,在十指宽的栏杆上摇摇欲坠。
“出家人,不食酒肉。”朱焰看他伸出手的模样,抑制住去拉他的冲动,平淡地说道。
胡小七笑了一下,又仰头饮下一口,擦了擦嘴角说道:“嗯,也是,看你的样子也不是酒肉和尚。不过别的和尚早都还俗了,你这和尚倒还挺虔诚,庙都没了,还守着清规戒律呢?”
朱焰双手合十,学着每年在极乐听经时,那些大和尚的样子,缓缓说道:“庙没了,只是表象,佛还在心里。”
“哈哈哈,你这话我娘以前也说过。和尚,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不杀你么?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朱焰闻言,上前几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在哪里?”
“许是......在梦里吧。小时候见的和尚太多了,晚上经常做梦都是和尚在耳边念经。诶,和尚,你别看我是个山贼,我娘可是至诚的信佛之人。我家以前是经商的,家里有些产业,我爹会找寻各地奇石异珍,雕成各种佛像摆在家里。我们家以前有一座佛堂,里面供着三千菩萨和罗汉,每逢初一十五,我娘就带着全家老小在佛堂念经祈福。”
朱焰眼神中些许期待黯然下去,低头说了一句,“施主一心向佛,自是功德无量。”
“功德无量?有什么用呢?佛祖保佑你们了吗?保佑我们了吗?自从妖妃入宫,不止你们的庙被拆,民间所有的佛像都被砸毁,我娘在佛像残片前跪了五天五夜,一直说着罪过。可是,有罪的到底是谁?”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做恶之人,早晚会有恶果,有罪之人,也自会有人惩戒其罪责。”朱焰此言倒是不假,他亲眼看着幽冥之地那些恶鬼困于各种刑罚之中,永世不得超生,算是还了生前行恶事的债。
“我就是他们的果。我不信来生,只信现世报。现世不报,我来报!他们做下的那些恶行,用不着等来世,今生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报应。”
“可是,何必呢?你若真是因为与谁有仇,我可以替你报仇,只要你放下执念,平安度过此生......”
“你替我报仇?你是我什么人?”胡小七手中最后一壶酒下肚,随手扔到了脚下那一推酒壶之中,脸色已经有些泛红,止不住笑说。
朱焰这才自觉语失,赶忙又说:“小僧的意思是,若是杀一人,能解施主此生执念,散了这山寨,放下屠刀,便是救了更多的人,那小僧愿意替施主承这业障。”
“你可真是个天真的和尚,杀一人?你可知我们这山寨中七十八人,都是为何而来?我们要报的,不是一家之仇,而是要杀光天下狗官。当初盯上我家产业,放我爹入冤狱,逼死我娘的那太守,早就被我亲手杀了。我是带着他的头,上的这山寨,做我的投名状。我的执念,早已经不在于那一人,而是东朝所有鱼肉百姓的王侯将相。”
“你还这么年轻,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小......施主,人生短短数十载,难道这一生都要活在仇恨里吗?”朱焰看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看着还没长大的孩子,自己倒是有些恼火了。
胡小七摇晃着腿,一副浪荡模样,“够了,和尚。三年前,大哥死时,将山寨交给我,我在诸位兄弟面前起誓,一定会带着大家继续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天下有多大,施主这山寨又有多大?有何异于以卵击石?”
“你看不起我们这寨子?”胡小七目光凌厉,瞪着他说道:“这只是我们的一个落脚点,现在燕郡九城,都已经布下了我们的人,整个江北提起扬云寨,哪个狗官不害怕?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杜成礼那狗官,刚上任燕郡太守,就着急来稳住我们?”
“小僧听说,那杜成礼是从京城派下来的,他如今这么急着来招安你们,是不是代表,宫里已经注意到你们了。现在虽说世道不太平,官、匪横行,但太过招摇,怕会引火烧身啊!”
胡小七全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道:“哼,我还怕他们注意不到呢!我来这寨子,从来就不是为了当山大王,偏居一隅,我们山寨里也都不是泛泛平庸之辈。流放的官员、被诬陷的将军、十年芝麻官的状元郎、禁军统领、内侍总管,便说是个小朝廷也不为过。”
“你!莫不是,还想当皇帝不成!”
朱焰咬着牙说完,头一阵眩晕,总感觉此景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哥哥,你不知道,现在人间那皇帝可昏庸了,娶了个狐狸精,还让她做皇后。大家都是狐狸精,她做得皇后,我怎么就做不得皇帝?”
“你真是疯了,胡煜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人间帝王,都是真龙降世,有紫薇真气护体,天生与常人相异,更别说你是一山野精怪!”
“什么真龙,我看那些皇位上坐着的,不乏憨蠢恶毒之辈,几百年难得出一明君。他们才读了十几年书,就能指点江山,我在人间都听了上百年的诗书礼义,如何就不能当一回皇帝了?”
“你听的那都是些什么山野粗话、淫词艳曲,道、术、法、形、势、权这些帝王之术,你又听过几条?不是 ,我都被你带着跑远了,且不说这些,你现在去凡间不过是靠一时法力压制妖气,才得以伪装成凡人。若你要去凡间几十载,你的妖气又该如何?凡间捉妖师遍布九州,只要你前一刻露出妖气,下一刻就能被捉妖师群起攻之,到时候剥皮抽筋,骨头都给你磨碎了炼丹。”
“捉妖师要是这么厉害,那怎么山外还有那么多妖精?有的还跟凡人在一起生了孩子呢。”
“我不管他们,我只管你!反正你就是不许出山!不许跟凡人在一起!更别想着当皇帝!”
“那皇后呢?”
“滚!”
那一日,胡小七摇着尾巴故意在山神殿抖落了一地狐狸毛后,唱着从凡间新学来的戏词,晃着脑袋跑出了门,只留下一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和尚,你且看着,我定要将这些王侯的人头一个一个砍下来,祭奠天下英魂!”
胡小七唱着曲,不再理会朱焰,摇摇晃晃走回了房间。朱焰一人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屏息凝神,以传音幽冥殿道:“蛇佬,出来!”
喊到第五声的时候,夸父幽幽现了身,舔了舔嘴角的血,懒散地问道:“我说大猴子,你怎么老半夜三更找我,咱们两个大男人,这样不太好吧。你要是真喜欢老子就直说,咱们做神的又没那么多规矩,说吧,是你来我冥府,还是我去你次焰山,我都可以。”
朱焰说道:“你正经一点。我有事问你。”
夸父满不在乎,斜嘴笑道:“正经,正经,你就是因为太正经,媳妇都跑了,还正经呢?”
朱焰继续问道:“你说他上一世积德行善,这辈子会有福报,福报呢?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夸父这才环视四周,掐指算了胡小七过往,点头说道:“这还不算福报?年纪轻轻,入了山寨,没被人打死。如今山寨大哥都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还当上了山寨头领,带着这些人杀了这么多官吏,头还没掉,除了上辈子积德,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了。”
朱焰有些愠怒,说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夸父摆了摆手,说道:“诶诶诶,真不是,你知道在这世上,能无病无灾地好好的活上几十年,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什么大富大贵,都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想他大富大贵,我只愿他能平平安安把这些因果还完,早点回山里去。”
“老子当然也想啊!本来世人轮回,各有定数,从前只要顺其自然,老子这幽冥殿主做得别提多悠闲了。现在他一个妖掺和进来,成了凡世轮回中最大的变数,再加上你这尊大神,我现在感觉脑袋上顶着一颗大雷,随时可能爆炸。”
“那他还有多少世?”
“数不清,反正看起来还是乱糟糟一团。”
“那这一世,结果如何?”
“天机不可泄露。”
“你!”
“诶呀,开个玩笑。大猴子,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是真不知道。咱们都是神,你也能算,你自己算出来了吗?他本来就是意外入轮回,因果都是乱的,结果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什么选择。”
朱焰摆了摆手,转身也要回房,被夸父拽住,只见夸父难得收了邪笑,认真说道:
“我说,他一个杂毛混种,要不是你下了灵印,连一百岁都活不到就死了,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些闹剧?我看你这么紧张他,怕他闹出什么乱子来,到时候三界都不好看,那不如现在直接杀了他。他都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了,也够了,普通的狐狸精也不过活个千年。”
“他不是普通的狐狸精。”
“是是是,他比人家多个兔耳朵,多了点仙族血脉,那又能怎么样?他那个渣爹被关了多少年,现在没准早就死了,哦,就算没死,出来估计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那天上老头子认他做干儿子,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除了你,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一人关心他的死活,你担心什么呢?你就让他尘归尘,土归土,化作春泥滋养万物,多好。”
“就是因为没人关心他,我才不能离开他,更不能让他死。他就是死,也不能死在山外面。次焰山的妖精,既然入了山门,生老病死,皆在山内,这是我作为山神的职责。”
夸父被气笑了,拍手叫好,“好好好,南天门那些门神要是有你三分敬业,也不至于今天跑下来头牛,明天丢匹马,吃了人还不让声张。那群老头嘴上说几句多有得罪,拍拍屁股走人了,不知道老子这账有多难平!”
夸父面对着栏杆,一边抱怨,一边踹了几脚,不过因为他以幻形现世,所以虽然用力,却只是从栏杆上穿了过去,连声音都没发出来。转过身去,朱焰已经没了身影。
“老子真是日了大头鬼了才想帮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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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佛与贼-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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