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大亮后的实验室,像舞台骤亮,将方才黑暗中滋生的所有私密与暧昧都暴露无遗。段斯语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与顾惜年拉开距离,那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她低头假装检查仪器,指尖却微微发颤,触碰玻璃器皿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在过于安静的实验室内格外清晰。
顾惜年站在原地,目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停留片刻,然后转身,脚步声平稳地消失在门外。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段斯语才缓缓直起身,手撑在操作台边缘,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刚才黑暗中顾惜年说的每一个字,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复回响——“并非我本意,但也没有拒绝”。这句话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个一直紧锁的匣子,可匣子里装着的不是答案,而是更多纠缠的问题。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并非本意”?又为什么“没有拒绝”?
段斯语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腕,才让她滚烫的皮肤稍微降温。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唇上只有润唇膏的微光,素净得近乎脆弱。她想起茶水间里那些议论——“顾教授今天涂的口红颜色,跟段教授上周学术报告时用的那个色号好像啊”。
顾惜年真的注意到了吗?注意到她上周涂的口红颜色?还是那个讲师只是随口一说?
她关掉水龙头,抽了张纸慢慢擦手,动作机械。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黑暗中触碰到顾惜年手背的冰凉触感,还有那缕挥之不去的冷冽木质香。这种香气不该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除非她潜意识里一直在注意。
窗外夜色已深,校园里只有零星几盏路灯亮着。段斯语收拾好东西,关掉实验室的灯,锁门离开。走廊空无一人,她的脚步声孤独地回响。经过顾惜年实验室门口时,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门缝下没有光线透出,人已经离开了。
她该感到轻松,却莫名有些失落。
接下来的几天,段斯语把自己埋在实验数据里,试图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和思绪。然而顾惜年那句话就像背景音,无论她多么专注,总会在某个间隙冒出来,打断她的思路。
周三下午,学院组织青年学者交流会,她和顾惜年都受邀担任点评嘉宾。段斯语特意提早到场,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希望尽量减少接触。可当她刚坐下不久,顾惜年就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这个位置有人吗?”顾惜年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
段斯语摇摇头,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
顾惜年坐下后,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动作从容。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衬得肤色更显冷白,唇上涂着淡淡的裸色唇膏,几乎看不出颜色,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唇形。
段斯语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手中的会议议程。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捕捉到顾惜年的侧影——她微微低头时垂下的几缕发丝,她握笔时修长的手指,她偶尔轻抿嘴唇的小动作。
交流会开始后,几位青年学者轮流上台汇报。段斯语努力集中精神听讲,可每当顾惜年开口点评时,她的注意力就会完全被吸引过去。顾惜年的点评总是犀利而精准,能一眼看出研究中的亮点和不足,提出的建议既切中要害又具有建设性。
“王博士的工作很有意思,”顾惜年在一位博士后汇报后发言,声音清晰冷静,“不过我想提一个问题:你在讨论机理时提到的中间体,有没有考虑过它在不同pH值下的稳定性?我们之前做过类似体系,发现有些中间体只在很窄的pH窗口内存在。”
台上的博士后明显一愣,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顾教授提醒得对,这个我们确实没系统考察……”
段斯语听着,心中不得不承认,顾惜年的学术洞察力确实敏锐得惊人。她自己也注意到了那个中间体的问题,但顾惜年比她更快地指出了关键所在。
交流会进行到一半,主持人突然说:“下面我们休息十五分钟,茶点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随意享用。”
段斯语如蒙大赦,立刻起身想离开座位,却听到顾惜年轻声说:“段教授,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她身体一僵,不得不重新坐下:“什么?”
顾惜年翻开笔记本,指向一段记录:“刚才李博士提到的那个表征方法,我记得你去年在一篇论文里用过类似的变体。如果我想把它应用到我们最近的体系中,你觉得主要的技术难点会在哪里?”
问题专业而具体,完全在学术范畴内。段斯语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有些说不清的失望。她整理思绪,认真回答:“那个方法的关键在于探针分子的设计。我们当时花了很多时间优化探针的结构,既要保证选择性,又要避免干扰主反应……”
她讲解时,顾惜年听得很专注,偶尔点头,偶尔在本子上记录。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了一些,段斯语甚至能看清顾惜年睫毛的弧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不是实验室里那种冷冽木质香,而是更日常、更私人的气味。
这种认知让她心跳有些乱。
“……所以,如果你要用这个方法,我建议先从探针设计入手。”段斯语结束讲解,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掩饰突然的紧张。
“很有启发性。”顾惜年合上笔记本,目光落在她脸上,“谢谢。”
“不客气。”段斯语移开视线。
短暂的沉默后,顾惜年忽然轻声说:“你今天的口红颜色很适合你。”
段斯语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她今天涂的是很淡的玫瑰豆沙色,几乎看不出涂了口红,只是让唇色看起来健康一些。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上周学术报告时那个颜色也很好看。”顾惜年继续说,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实验数据,“偏冷的豆沙色,衬得你肤色很干净。”
段斯语的耳朵开始发烫。所以茶水间里那些议论……顾惜年果然注意到了?而且记得这么清楚?
“你那天涂的口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干,“也是豆沙色?”
顾惜年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是。不过我的那支偏暖一些,你的偏冷。”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在茶水间听到他们说了。”
如此直接的承认,反而让段斯语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是吗……我没注意。”
这是谎言。她注意到了,不仅注意到,还为此心乱了好几天。
顾惜年看着她,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段斯语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休息时间快结束了。”顾惜年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再次感谢你的建议,段教授。”
她转身离开,走向茶点区。段斯语坐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心中那团乱麻似乎又被扯动了一下。
交流会结束后,段斯语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离开会场,却发现顾惜年站在走廊的窗边,似乎在等人。看到她出来,顾惜年走过来:“一起走?我要去化学楼拿份材料,顺路。”
这显然不是完全顺路,但段斯语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傍晚时分的校园很安静,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飘落。两人并肩走着,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你最近那个关于多孔材料的工作,”顾惜年忽然开口,“进展顺利吗?”
“还行。”段斯语谨慎地回答,“有些表征结果很有意思,但机理还不太清楚。”
“我最近在读一些关于界面电荷转移的文献,”顾惜年说,语气平淡,“也许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参考文献发给你。”
段斯语侧头看她。夕阳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在顾惜年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她平日清冷的眉眼显得柔和了许多。
“为什么?”段斯语问,声音很轻。
顾惜年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她:“为什么想帮你?”
段斯语点头。
顾惜年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学术不应该是零和游戏,段教授。你的成功不会削弱我的价值,反之亦然。”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而且,我喜欢看你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发光的样子。”
这句话说得太直白,直白到段斯语措手不及。她怔怔地看着顾惜年,胸腔里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一切。
“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惜年却已经恢复了平静:“邮箱还是原来的?我晚上发给你。”
“是……”段斯语机械地回答。
“那就好。”顾惜年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快到了,你先走吧,我还要去拿材料。”
段斯语站在原地,看着顾惜年走向化学楼另一侧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那句“我喜欢看你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发光的样子”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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