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山初遇
(蔻燎)
雪樽是一介书生,一介穷书生,穷困潦倒的穷。
他读书,但没把脑子读死,即便是日日温习旧学,之乎者也去,者也之乎来,也仍有独自的见解。
譬如,野史异闻中魑魅魍魉多如牛毛,不胜枚举。他便会用手指敲敲书,拿出质问的语气,仿佛已做了官有凛然的官威来。
他指着蓝皮古籍书的脸皮,这样问:“你肚子里的山妖精怪,可有一处是真的?万不能误人子弟,骗了后人去。”
蓝皮书原本静默着,像掉光牙齿的须髯皆白的宿儒。风吹飞它的脸皮,它把头从雪樽手中固执地扭一边去,在挑衅似的。
雪樽或是书读得头昏脑涨起来,语无伦次,疯疯癫癫的。
“你怎的不说话?你肚子里是假东西吧,这世间哪里有妖怪呢?”
他这样喃喃,“真有狐狸可修得人形,迷惑世人吗?你不会是换了封皮的‘聊斋志异’吧?”
蓝皮书不理。
雪樽道,“啊?是吧?”
“……”
这是雪樽在客栈悠哉游哉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避风雪客栈的白面清秀小厮前来敲门,雪樽敲蓝皮书的脸,小厮敲他的门。已经轮回了。
小厮隔着雕花的古朴长门,声音穿过镂空花纹钻进雪樽耳里,“客官,你的客房已期满了,续还是不续?”他的声音脆脆地,有少年的稚嫩。
续,还是不续,这是一个问题。
雪樽把书搁桌案上,白玉似的手伸进袖口,胡乱搅了搅方知早已囊中羞涩,不名一文。
烟眉一拢,朝外道:“吃人的客栈!一晚竟要一百五十文铜钱,简直是吃人!”
隔着木门,屋外静得出奇。
雪樽心道,还是遇见软柿子,若是小厮咄咄逼人,出手赶人,他也反抗不得,更丢了书生意气。
于是折中这样道。
“那,柴房可留一角于我容身吗?”
小厮冷笑,声音有恶鬼磨齿的错觉,“呵,客官玩笑话,咱们避风雪客栈向来人满为患,络绎不绝。柴房里的柴木堆如山高,一日不到便在锅底烧尽了。小的也是为客官着想,若是傻的颠的黄老二去拾柴火,一把将客官一道拾走丢入火里,这哪成啊?这——客官不死得冤吗?”
这小厮虽不见面目,只听他说话便知不是善类,即便不动手动脚踹雪樽出门,然语言恶毒阴阳怪气非常人能忍。
偏偏雪樽一时呆木,愕然道,“那……马……马厩也行。”
“马厩里尚且住着其他客官尊贵的马匹,怎还容得下客官你呐?”
“……”
雪樽顾不上同蓝皮书自说自话了,他被少年小厮从客栈赶了出来,很温柔地赶,很温柔地帮他将囊箧拖于门外。
很温柔地,仍是一副笑脸,“避风雪客栈,欢迎客官下次再来!恕不远送!”
扭头一瞅,倒是看清小厮的面目,淡眉略略发黄,一双眸子扭转得虎虎生风,是那样伶俐。
雪樽倒也认命,一人把囊箧扛于背上,喘着粗气,立于人声鼎沸,哗然不休的街道。
呆滞地抬头远望,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只身前往皇城赴考两月后的殿试,这才在避风雪住了三晚便已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不仅愁思暗生,嘴角苦涩。
“小郎君!小郎君,这边——”
一突兀的人声陡然响起,惊得雪樽骇了一跳。
循声而视,只见不远处坐在阴凉商摊下摇着破烂蒲扇的眯眼老人,笑呵呵地望着他。摊前一堆碧绿欲滴,在烈阳下闪着金光的水嫩西瓜。
“敢问……”雪樽试探性道。
“小郎君过来,过来吧,日天毒辣怎能一直立于太阳底下?”
那老翁漫不经心地扇了扇面前西瓜上停着的几只蚊蝇,很热络的模样。
雪樽心下虽奇,也不管那人意欲何为,他的确被晒得愈加头皮滚烫。
扛着囊箧朝瓜棚小摊走去,极快立于一片阴凉处。喘口气,顿时浑身轻松起来,他朝那老翁作揖行礼。
“敢问老伯呼我来,是为何事?”
“郎君是否无去处了?”老瓜翁笑道。
“唔……”他点了点头,如实道,“正是如此。这天大地大我竟不知该去哪里待到两月后的殿试。”
“你要赴考?”
“正是。”
老瓜翁笑眉笑眼,“读书人苦啊……你想寻一遮雨避日处,老朽有一地方,不知小郎君愿不愿意去。”
“何处?”雪樽虚心请教。
“城南有一野山,野山山腰上有一凝心寺,寺内禅房重多,可留郎君避身,留郎君静读。”
老瓜翁摇着破蒲扇,蒲扇上黄旧的叶子丝丝缕缕垂落,跟着扇身摇啊摇,像断了骨头仍爱凌空蹈足的迟暮舞姬。
扫见雪樽脸上有一抹迟疑之色,又道:“小郎君可是在疑心于我,为何告诉你那个地方?”
雪樽望着他不言。
不是他把人往坏处想,而是人在外地,不得不多谨慎小心些。
老瓜翁眯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我有一稚子,幼时极其聪慧。旁人都说他性子不像我同他娘亲……就是因为过于聪慧,他十五岁那年竟看破红尘,于我道,‘爹,人间苦难,是受不完的。我若一心向佛,或许能快活些。’怎料他说完这些话便只身去了野山,当了凝心寺小僧。我同他娘亲曾多次劝他回来,可他哪里是我们的二柱子啊,他已经是法号‘悯生’的和尚了。还说但请施主们不要再跋山前来,他不愿再见。”
说到此处竟潸然泪下,把破蒲扇直往脸上盖。
雪樽听罢,眼角微润,不由动容。
“老伯,你是想让我去凝心寺看看他?”
老瓜翁略略点头,“只瞧瞧他过得如何,便足够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雪樽暗叹。
那二柱子的做法实在奇怪,骤然遁入空门,连爹娘也不认了,多多少少违背了孝道,不过见老翁如此疼爱他,雪樽也不敢说出这些话来。
忙不迭答应道。
“好,我去看看他,末了下山一定来告知与你。多谢老伯提点住处,晚辈没齿难忘。”
老瓜翁睨着他笑,蒲扇不摇了,也不遮面目了。
他望着雪樽离去的背影,眼眸愈黑起来。倒不是老人的那种苍桑感,多了些阴翳诡谲。
雪樽是个妙人。
不是因为生得多俊美,而是那一身摸不着却看得见的旁人没有的干净气息,糅合了多年书卷气的浸泡,已深入骨髓的朗朗气质每每让人肃然起敬,心生爱怜之情。
他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绝无虚言。
身穿粗布白衫,行路程中,衣袂飘摆像夏日初绽的白莲。
雪樽的脸不是那种绝世的俊致,而是不知不觉能摄人魂魄的清逸。眸眼澄澈似深潭静水,有风一吹,皱上一皱又可敛了静下去。然而这一双娇俏的眼却时常呆呆地发憨。
他到底只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所有的囊箧压于背后,像块玄铁箍着他,喘息连连,不由得汗如雨下。
拂袖擦去额角细汗,现在的他不过刚刚离开热闹的集市,走在深山的脚下。
抬头望,高悬凌冽的山巅已罩上一层冷雾,冷雾上的天阴阴地泛黑,隐约有轰隆的惊雷声。
心下一慌,时候不早,不可再耽搁下去,倘在野山遇见吃人的妖物,他这身子骨哪里逃得了。
再者,若是大雨顷刻间下了起来,他又能往何处躲。
心里一急,步伐就错乱起来。
只听头顶炸雷一声,滚滚滔滔仿佛天裂开一道口子要将人活生生吞了去,刺目的银蓝色闪电如刀剑乱舞霹天震地,躲避不得,一记记厉雷同闪电虎虎生威,如在眼前。
“嘭”“嘭”“嘭”不绝于耳。
雪樽哪里近在咫尺受过这样的惊吓,脚下即刻就滑倒,整个人从山坡跌下去,骨碌碌和囊箧缠在一起,难分难舍。
疼痛使他忙不迭大叫,嘴一张就吃了一大口泥。
等他摔得扎扎实实,摊平在泥地上。悚然的雷声随之销声匿迹,乌云密布的天顶在雪樽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景象下,居然慢慢转晴。
雷匿了,闪电消退,乌云也缓然由黑化白。
雪樽浑身抽痛,一时半会起不来。
他就那样盯着天,盯着密布黑云的天慢慢洒下一道道薄暮的金光,碎金似的打在他脸上。方后知后觉吐着嘴里的泥土唾沫,挣扎着爬起来。
囊箧好在他捆得严实,没有四分五裂,不过也是泥灰混合,惨不忍睹的肮脏。
没时间顾及这些,提起囊箧要放于背上,突觉一只脚尖冰冰凉凉,扭动自如,垂头一探,不由苦笑。
最正常的一双鞋子竟摔开了口,裹着白布袜的脚趾在雪樽的注视下屈伸了几番。
“祸不单行。”他这样自嘲。
等他一瘸一拐慢慢走着,一路上惊异不已,在林子里瞧见好几道厉雷炸出来的焦坑,连周旁的树木都无法幸免,炸得外焦里嫩。
他看得心里害怕,不由侥幸自己没有被一记大雷给击倒,那滋味他哪里敢想,他想都不敢想。
不过他却恶趣味的一路上数着焦坑的数目,乐此不疲,像个刚学会数数的小稚童。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六个……”
数到六的时候,明显顿住。
他发现除了焦坑外的其他东西,一个诡异的黢黑的东西。
小心翼翼探上前去,眯眼细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那是坨什么东西。
折断一枝树杈,锁紧眉心用树杈去拔弄,戳了戳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只狐狸。
准确说,那是只狐狸的尾巴。一只断尾,黢黑,比焦坑还黑。
这绝对不是被雷炸出来的黑。
雪樽这样笃定,这是只墨狐的断尾。
小受捡小攻的尾巴啦!
捡到尾巴就跑不掉啦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野山初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