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煦风站在门口,神色平静。
人群瞬间炸开锅。
李煦风人缘很好。
因此,众人无法想象,他这样端方正直的人,会是杀人如麻的凶手。
知府厉声呵斥:“扰乱查案,你可知何罪。”
李煦风没有回答,他掏出一张笺纸,平静得近乎诡异:“一共六个人,都是我做的,我去过他们府邸,熟悉路线和位置,他们也不会防备,凶器扔进了水井和池塘。具体过程,我都写在了上面。”
知府接过笺纸,粗略一扫,神色大变:“李煦风,你与他们有何仇怨!”
李煦风不在乎地扯了下嘴角:“人面兽心,看不顺眼便杀了。”
“不是他!是我!人是我杀的!”寅灵嘶声力竭,“李煦风,我对你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不需要你为我顶罪!”
李煦风没有回头,或者说,从他出现,他就一眼也没有看过她。
玉枝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被什么击中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寅灵时,寅灵脖子上系着丝带,桃夭撞洒的,是秋梨枇杷汤。
被黑衣人袭击那天,李煦风恰好出现,他说他睡不着,却新换了外袍,发尾还沾着水汽。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黑衣人的那下,正中要害。
第二天,书生的尸体被发现,脖子上全是勒痕。
而另外四个死者,富商浑身鞭痕,小混混嘴被撕裂,纨绔整张脸覆满蜡油,员外被穿在竹竿上。
司法参军说,这几人与寅灵均有来往。
花楼的来往,能是什么。
玉枝被这个可怕的猜测震住了,她如坠冰窟,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怎么了?”
一声熟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
玉枝呆愣愣地回头,望进一双黑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乎永远不会被外界影响,永远没有波澜。
“你相信报应吗?”
她问得莫名其妙,就在她以为不会等到回答时,她听到他说。
“我只信自己。”
李煦风又拿出一块黄色碎片,上面隐约透着朱砂印记,像某种符纸的一角。
“高成祥拐卖幼女、逼良为娼、豢养妖奴,这个妖奴印是我在他家发现的。这种禽兽活该被野狗啃食,我没有杀他,他是自杀的。”
李煦风面上闪过一丝厌恶和嘲讽。
眼睛泛起微不可见的红光,面容仿佛有一瞬间的扭曲,快得玉枝怀疑自己出了错觉。
四周再次哗然。
《妖奴制》废除后,曾有人私下滥用妖奴印,导致妖族复仇,满门被屠。之后,妖奴印被明令禁止,集中焚毁,普通人根本无法获得。
知府勃然大怒:“休的胡言!本官看你是觊觎姚黄娘子,心生嫉恨,嗜杀成性。带回府衙,严加拷问!”
“不必了。”
李煦风双腿一软,身体缓缓瘫倒,嘴角溢出褐色的鲜血。
“李煦风!”寅灵的妖力瞬间迸发,挣脱衙役,扑到李煦风面前。“不要死!大夫!我们这就去看大夫!”
李煦风缓缓握住她的手,终于露出像从前一样温暖的笑意。
“别去,我想再好好看看你。”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小丫头,似乎被鸨母骂了,气得一拳捶断小树。眼眶泛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凶巴巴地威胁他不准说出去。
后来,他买通楼内的丫鬟,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陪客人。便每次都在第二天去找她。
他只想让她好过一点。
再后来,她成了头牌,却像一朵迅速凋零的花。
李煦风掏出袖中的风车:“你总是抱怨做不好。我便想告诉你,没关系,有我在。”
“可是,很抱歉,我要食言了。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她第一次拒绝见他。
丫鬟说,她身上到处是鞭伤,一夜也没有愈合。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恢复意识时,站在一地血泊中。
他大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逃走。
恐惧、茫然、却没有后悔。
眼泪像秋天的最后一场大雨,寅灵浑身颤抖,一遍遍哀求他不要死。
他却带着微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都说妖的寿命都很长,所以,我不会在下面等你。你要活得很久很久,直到变成一个老妖怪。”
“我希望我的心上人,可以变成一个快乐的老妖怪。”
最后的话,却是最初的告白。
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惊雷划过苦涩的命运。
如果命运不曾捉弄,也许他们会相识在最好的年华,也许她会等到他攒够钱来赎她。
可如今,他死在她的怀里,成全了他们此生最亲密的距离。
“兹事体大,此案还需细细调查,蓄蕊楼暂且查封,严加看管,所有人一律不得进出!”
司法参军:“领命!”
大戏一场,草草落幕。
看官们唏嘘离场,繁华一时的蓄蕊楼终于阖上了大门。
玉枝回去时,隔壁已挂上了纸灯白幡,即使隔着墙,也能听到来往哭声。
寅秀依旧呆呆地坐在小杌子上。
多珠在收拾东西,身份暴露,平沧不能再待了。
姬翡倚在门口,语气透着嘲讽:“《妖奴制》废除前,妖族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妖奴印,就是仙族给他们所谓信徒的恩赐。”
她看向不知名的方向:“几千年来,不是没有妖反抗,但成功的只有我兄长。”
“兄长幼时长在燧火沉渊,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不说话,也不会理人,像一把冰冷的杀器。”
“在父亲眼里,所有子女都是棋子。但他不一样,他连父亲都敢杀。所以,如果有人能拯救妖族,那个人只能是兄长。”
玉枝坐在台阶上,看着姬翡关上了门。
那个大家在小院中、一起说说笑笑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如今,却只有被火烧过的满目疮痍。
小狐狸钻到她怀里,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
又歪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疑惑,为什么没有眼泪。
玉枝曾以为,自己可以带着小狐狸逃离剧情,过着平凡又普通的生活。
她也尽量守住自己的心,幻想着,也许有一天,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现实,是她依然被命运裹挟着,越陷愈深。
原剧情中,姬离失败了,他没能救得了妖族。
他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毁灭世界。
她不想死,她只是个普通人,妖族的命运跟她没有关系。
可她抱紧小狐狸,依然觉得心底茫然空落。
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所有人。
门一开,桃夭几乎是扑了进来。
她满身狼狈,拽着玉枝的袖子飞快道:“快走!现在就走,越远越好!”
玉枝心下一凛:“出了什么事?”
还未开口,桃夭的眼泪便掉了下来:“来了好多人,都穿着黄衣服,拿着铜陵,他们进来就开始抓人,只有我跑了出来!姚黄姐姐让我告诉你快走,你帮过她,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呵。”姬翡冷哼一声,“长生门,仙族的走狗。”
玉枝:“那你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姚黄姐姐说,她们最好的结局是被重新发卖,最坏就,就……”桃夭捂住眼睛,哽咽道,“她让我离开平沧,不要再回来,也不要为她们收尸。”
“多珠,收拾东西。陶一,你去车寻辆马车。姬……你抱着小狐狸。一刻钟后,我们城门外见。”玉枝果断安排下去。
众人没有犹豫,各自行动。
玉枝给桃夭擦了眼泪,仔细问她:“官府的人还在楼里吗?”
“在的。他们认识那些黄衣服的人。”
桃夭双眼红肿,连眼眶中都蒙着浅红的水雾。
小狐狸朝她的眼睛吹了吹,又抬起小手盖住眼皮揉了揉,放手时红肿淡了一些。
玉枝问姬翡:“长生门是什么?”
姬翡语气嘲讽:“一个修仙门派,黄袍铜铃,死在他们手上的妖不计其数。”
“他们和官府勾结?”
“我怎么知道。”姬翡翻了个白眼,“但你就没想过,高成祥一个商人为什么会有妖奴印?”
她的语气鄙夷而凉薄。
玉枝早就知道,姬翡看起来骄纵肆意,其实比谁都清醒。
在天狐族能顺利长大的,没有傻子。
仙族把妖奴印赐给了他的信徒,司法参军显然又与长生门相识。
之前死了五个人,案子都没有进展,高成祥一死,官府立马出手。
他们并不是要破案,而是为了,灭口!
或者说,更往前,早在寅老爹被抓、寅灵被卖的时候,蓄蕊楼、人市、长生门、官府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玉枝不再耽搁,赶往城门。
陶一驾着车,已等在哪里。
众人一一上车,玉枝刚要把桃夭抱上去,她却往后退了两步。
“多谢贵人好意,可我……我还是想回去。”
“回去你可能会死。”
“我知道。”桃夭抹了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如果没有她们,我大概早就活不成了。我知道,我不用接客不是因为我命好,是她们替我拦下了,她们打我骂我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我想回去,我得回去!”
玉枝沉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她水洗过的眼睛又黑又亮,恍惚间,像是重瞳闪烁:“我的妖力已经恢复了,说不定可以帮到她们。”
玉枝点点头,不再拦她。
寅秀也不声不响地下了车,她抽出不知何时装进腰包里的菜刀。
“我要去找我阿姐了。”
说完,朝玉枝磕了三个响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进了黑暗。
城门内的平沧,褪去繁华和喧嚣,如同怪物张开的巨口,无声吞噬着一条又一条生命。
玉枝知道那个怪物是什么。
那是只露出冰山一角的庞然大物,是沉积数年的灰色地带,是仙、人、官、商的利益勾结。
她只是一个看客,如今却入了戏。
她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做了一个、早就作出的决定。
她把姬翡叫出来:“你带着小狐狸一直往东走,大约一百里的地方有一个荒废的驿站,你在那等我们。如果明天辰时我们还没到,你就带着小狐狸回妖族。”
姬翡眼睛瞪得像两颗圆枣:“赵玉枝,你终于不想活了,打算跟他们妖死网破,同归于死了是吗!”
“你才不想活了!”
玉枝没空纠正她的成语和称呼。
她把小狐狸抱下来,亲亲他的小脸,又揉了揉他不安颤动的小耳朵。
“你要听姑姑的话,当然,也不用特别听姑姑的话。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小狐狸,一定能保护好自己对不对。”
小狐狸瘪了瘪嘴,又要掉眼泪。
“你答应我不哭,我答应明天去接你,我们拉钩好不好?”
小狐狸终于点点头,学着玉枝的样子,伸出小手指。
姬翡:“赵玉枝,你这样倒有几份我们妖族的血性,我勉强不那么讨厌你一点。”
“别废话了,快走吧。”
“……我后悔了,你还是一样讨厌!”姬翡翻了个白眼,抱起小狐狸,消失在夜色中。
“多珠,你追上桃夭,有两件事,你们一起去办。”
“好。”多珠没有耽搁,立马行动。
玉枝最后看向陶一:“我再问一次,可能会很危险。”
陶一跟他们都不一样,他只是受雇于她,跟整件事都没有关系。
然而。
“可以。”
时光重合,同样的话,同样的回答。
他说得坚决而笃定。
玉枝好像莫名多了一些底气。
她没有骗姬翡,她不是回来送死的。
她考虑过所有可能性。
尽管怪物很庞大,尽管会付出一些代价。
可他们,还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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