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孙府里多了好些人。
这些人不论男女,皆穿白袜黑鞋、青黑褂子,男的戴帽,女的将发髻盘在脑袋顶上,横着一根木簪。
苏奈蹲在墙上,不敢下去,迅速拉过树丛遮住自己,只从树枝间隙里悄悄往下看。
这些人聚在院里低声说话,三三两两在廊上转来转去,好像在检查什么。
怎么回事,她才离开一晚,多了这么多道士!
听二姊说,道士手上拿的法器是专程对付她们这些小妖的,若让他们捉住,必是没有好下场。这些人……该不会是来捉她的吧?
耳朵动动,墙根底下传来婆子们的窃窃私语:“不怪茂哥儿病急乱投医,老爷的病真是越来越重了!上次我给老爷送药,亲眼看见他把方姨娘的手拉起来,送到茂哥儿手心里,一口一个‘儿媳’,那两人脸都绿了。”
“呀,一个是姨娘,一个是公子……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只盼这些道士能赶紧给老爷驱了邪,可别闹出大事来。”
“话说回来,方姨娘和茂哥儿之间的那些传言,恐怕不是真的。倘若方姨娘和茂哥儿真有不伦,该恨不得老爷永远这么糊涂下去才好。可你看茂哥儿和方姨娘那忧心的样子,倒是患难时才见良心。”
“是了,方姨娘也是好人。我时常见到她坐在池塘边看着荷花,拿手帕包着的馒头渣子喂鱼。她年纪轻轻的,在宅子里寂寞,就茂哥儿和她年纪相仿,说两句话又怎么了?说句难听的,老爷如今虽然糊涂,却比以前心善,讨人喜欢;老爷要是恢复原来那性子,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作为,迁怒起来,方姨娘就算是清白的,也得倒霉了……”
苏奈没听完,从树丛上跳了下去,化作人身。
莲花观,就是柳姨娘说过的,给孙茂算过命的那个道观。
柳姨娘还说,这些道士使的都是假把式,专骗富人钱的。
她觉得也是,现在她跟在一个十六七的小道士身侧,走了这么半天,他还大步向前,一点儿都没发觉。
她大着胆子伸手,揪住了小道士背后背着的木剑上的剑穗。
小道士转头,看见个艳若桃李的丰满女子,脸色瞬间涨红:“善信先行……”
女子粲然一笑,更令人目眩。
嘻嘻,果然是一群假道士,这么大一只狐狸走在身边,都认不出来!
苏奈悬着的心放下,跟上了他:“奴家是孙老爷的九姨娘,早晨睡起来,发现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吓了一跳。小道长这是往哪里去呀?”
“哦,我要去孙老爷屋里。师父和孙公子都在那里,正要给孙老爷作法。”
“奴家也要去看老爷,刚好跟小道长同路呢。”
小道士半是羞涩半是紧张道:“好。那善信随我来……”
苏奈跟在他身后走,转着眼珠子打量,这些道士们背上不仅背着一把挂红缨的木剑,腰带上还悬挂一小面铜镜。
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可惜,学艺不精……
正想着,她猛然被窜出来的人影拽到了小道里。
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灯笼重重敲了一下,脖子被按下去,背上噼里啪啦地挨了好几下捶打,“臭狐狸,你还敢回来!”
苏奈心道不好,抱头鼠窜。二姊姊一向大方和蔼,能把她气得失态,实属难得,吸着气,讷讷道:“痛痛……二姊,二姊!我错了!”
野鸡精满面怒容地戳着她的面门:“昨天晚上,你又去哪里了?!”
苏奈见眼前的二姊姊鬓发散乱,神情憔悴,心中惭愧,糟了,不会是担心她担心的吧?红毛狐狸耷拉下脑袋:“我昨日去孙府外散步。没想到……呃,路上,遇到一条巨龙。”
明锦恨恨瞪了她一眼,理理发髻,骂道,“你可知道,我担惊受怕整一夜!今日一睁眼,这么多道士,险些把老娘吓死,还以为你给人捉了去,剥皮做成了狐裘!”
好在这傻狐狸没事,也好和大姊姊交代,她长长松了口气,这才没好气道:“巨龙?你以为神兽是这么好见的,编谎话不知道编圆一些。我活了八百多年,都没有见过龙,咱们这荒郊野岭,怎么可能有龙?你别是把蚯蚓精看成了龙。”
“真的是巨龙,山那么大的巨龙!”苏奈的嘴险些气歪,说着就要从怀里掏出那片龙鳞给她,“我与巨龙缠斗了整宿,累死我了,姊姊你看,我还拔下它一片鳞作纪念!”
“善信?”明锦忙按住她手,两人一顿。
原来那小道士见苏奈没跟上来,回头找了过来。
他看着眼前两个貌美的妇人,挠了挠头,“你们还去不去呀?”
“去呀。”苏奈一笑。
明锦却警惕地使了个眼色,传音道:‘去那里干什么?赶快跟我回屋去,躲开这些道士。’
‘姊姊,你不知道,他们身上的家伙都是假的。连我们的原型都看不出,还能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去凑凑热闹,看老爷能不能给这些人治好。’
明锦想了想,决议道:‘也好,我们去看看。如果老爷有好转迹象,我们就留下。如果老爷好不了了……我看,咱们收拾收拾包裹,趁早找个下家吧。’
苏奈点着头,心里却在滴血。
想她在孙府待了几个月,刚摸清楚了府里的男人都藏在哪里,连一颗心都没捞着,就要慌里慌张地走了,也太可惜了。
神仙昨夜听了她的祈祷,今日就来了道士,说不定,是她的祈愿生效了,这一次孙员外就能恢复正常呢?
狐狸想着,双爪合掌,尾巴疯狂扫摆:拜托,拜托了,我可不想离开孙家……
孙员外的屋里烟雾弥漫,檀香呛人。
烟雾里头,孙员外的姨娘们一个不落地坐在外间,想起如今的境况,有人悄悄地拿袖子拭泪。
方如意被孤立出来,独个儿坐在柜子旁边的一把小凳子上,拖下的裙摆像揉开的木槿。
她低垂眉眼,遭遇白眼,脸上没有委屈,只是有些疲倦。
在她身边,两个黔衣的小道士端着大碗,正踮着脚化符水。
“苏姨娘,方姨娘,你们来啦。”苏奈进门,姨娘们连忙招呼。柳姨娘搬来椅子给她们坐,又白了方如意一眼,压低声音道,“老爷和公子都在里头,莲花观的观主,正在里面做法,不给人看。”
明锦随口道:“柳妹妹不是说,这道士都是骗人的么?”
柳姨娘讪讪道:“咳,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如今没了法子,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苏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孙老爷所在的里间,被道观带来的白色的帘子遮住门口。
虽然封住了,但她隐约看到了金黄光点闪烁。苏奈吃了一惊,不顾明锦拉拽,向那边走去,将脸贴在帘子上往里瞅。
苏奈的丹凤眼眨一眨,透过纤维的缝隙,看见躺在床上的孙老爷半个身子,还有孙茂坐在床边的背影。
他身边还有一人,被遮挡住了,只剩下头顶上横插簪子的发髻晃来晃去,竟是个道姑!
“道长,我爹到底为何会这样?”孙茂低声问道。
良久,那道姑冷声回答:“此人半月前已死,魂魄离体。其他的孤魂野鬼,入此躯壳,主宰了这副肉身,才会有异常举动。”
哇,这个道姑虽然压着嗓子,但嗓音清甜,是个年轻女人。
苏奈身后却传来一阵恐慌的骚动:“什么?老爷死了半月了,那、那那……我们前几日见到的是什么?”
“老爷怎么死的?”
“是不是那一天……”有人朝方如意使了个眼色,“老爷要把她沉塘,第二天又不沉了。会不会就是那一天,她叫老爷撞破,怀恨在心,把老爷给……”
“别说了!”胆子小的,吓得面无人色,捂住耳朵。
被众人避若瘟神的方如意,一言不发,袖子里的手颤抖着。
她仿佛又回到孙员外意外摔死的那一日……满地的血,她亲眼看着一个人死在她面前,虽是无意,也积压心里,成了心魔。
坐在里面的孙茂也好不了多少,双肩抖着:“我爹真的死了,不是我在做梦……您说现在的我爹,是另一个人?那它,为何也叫我儿子?”
道姑道:“此野鬼为西南郊外三十里一寡妇,想必生前也是有个你这么大的儿子,见了你亲近。”
苏奈背后一凉。
糟糕,这个道姑,知道得还挺清楚,她该不会把她换脑子的事给说出来吧?
她忙心虚地回头看二姊姊。野鸡精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手,示意她快点回来,别叫人发现了。
苏奈笑着摇头,咬牙听着。要是这道姑出什么不该说的,看她不给她一爪,叫她闭嘴。
好在孙茂着急追问:“道长可有办法叫我爹魂魄归位?”
“有倒是有。”道姑停顿一下,“孙茂,你小时,贫道就给你算过命,你此生桃花劫缠身,若不破劫,必然招致大祸。”
“是。”
“当时你们不信。如今,你和你父亲的姨娘有染,害死你父亲,便是桃花劫应验。我需要先替你清除业障。伸出手来。”
孙茂胸口起伏一下,想反驳她的话,可是听到后面,又颓然放弃,伸出手:“此事因我而起,我愿付出代价……”
帐子后,道姑挽起袖子,隐约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臂:“待我为你清除业障后,你跟我上山入观,此后六根清净,断绝红尘,方姨娘也离了孙家去,方能破劫。你爹会慢慢恢复正常。”
不料此话一出,顿如沸水入了油锅,孙茂还没开口,在帐子外的老管家先跳了起来:“不行呀道长!老爷还留下两条街面的铺子,手底下百十来号人,还有这一大家子姨娘……公子要是去当了道士,我们指望来继承家业,管这个家呀?”
孙员外已有六十岁了,说句不好听的,黄土埋了半截。管家坚信,孙员外宁愿就这么过去了,也不会想拿独子去换自己的半条命的,“不成,这个不成,您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道姑一怔:“不行!这——”
刚起了个头,一道娇滴滴的声音,气冲冲直砸面门:“什么道长呀,奴家看你像个骗子!”
道姑一哽,帘子后人影一晃,急道:“你又是哪个?”
“你不是能掐会算么?连我是谁都算不出来?”
孙茂诧异回头,只见一道美艳丰满的影,喃喃:“苏姨娘?”
“呸,好你个臭道士,撒谎叫奴家识破了吧?”苏奈隔着帘子骂道,“茂哥儿和方姨娘清清白白,哪里来的有染,哪里来的桃花劫!”
说着,她转过身,对着呆若木鸡的姨娘们拍拍手:“姐姐们,你们听听,这不要脸的道士胡言乱语,趁着老爷生病,想把公子弄上山,定是惦记着我们家的家产!”
苏奈盯着那个发髻,眼睛都冒火了,就你这假道士,也想把男人从老娘眼前骗走,没门!
那道姑还没回过神,外面已经“哄”地嘈杂起来。
孙茂神情一动,热血冲到了脖子上,心里惭愧不已。连一个姨娘敢于说出的事,他为何不敢承担,不敢争辩?连累方姨娘承受这么多日的议论和揣测,他今日就是当着道长,当着所有姨娘的面,说个清楚!
他对着那道姑道:“苏姨娘说得没错!您要我上山,我没意见……可方姨娘无辜,她是白白被牵涉进来,未曾行逾矩之事,也不该是我的劫。方姨娘明知爹好了,便会重罚于她,可她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的良心,还是要我请了您来,想把爹救回来。倘若我跟您去,便是扣死这罪名,还叫她离了家去,遭众人指指戳戳,方姨娘一个弱女子,她怎么活?”
苏奈身边刮过一阵风,原是方如意跪在身边,冲着帘里稽首:“道长,令老爷意外身亡,我愿意赔命抵偿。可我不想蒙冤受屈,担一个□□的污名。”
她哽咽道:“道长您既然能掐算命数,定然……定然也能算出,如意这一生,可曾对不起谁,有没有做过违心之事……”
说罢,再也无法坚持,抽泣起来。
孙老爷屋里瞬间吵成了一锅粥。道姑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那股威仪几乎瞬间成了笑话。
她坐立难安,气急败坏,将孙茂的手猛地一抓,喝道:“好了好了,都安静!且叫贫道先替公子清了业障,其他的事……稍后再议!”
喊了好半天,人们才静下来。
只是被那双手握住的瞬间,孙茂只感觉手腕上如同烈火焚烧,针扎样刺痛,孙茂忍不住大叫一声,本能地想甩掉,可道姑握得死紧,枷锁一般,怎么也甩不开。
孙茂的惨叫声传出来,方如意吓得一把掀开帘子:“公子?!”
“我在作法,还不快出去!”道姑一慌,有些破音地吼道。
可那白色的帘子随风荡起的瞬间,苏奈已经看见里面金光璀璨的光点。
只见屋里的孙茂,脖颈、肩膀、腰身、腿脚,缠绕着一圈一圈的金线,这些金线在空中漂浮,相互缠绕,金线之上,走动着一个一个女子的虚影,好似皮影人一般,映得屋里光辉璀璨。
苏奈瞪圆了眼睛,这,这个金线……怎么跟那条死龙身上的长得一样?
更稀奇的是,这些金线闪亮了一下,便如烟花散去般慢慢黯淡,消失不见,只剩一根绕在孙茂脖子上的,越来越粗,越来越亮,亮得刺眼……
这条线牢牢缠绕着孙茂,上面的皮影人,正安静缓慢地从线上走过去。
这个女皮影人身材纤细,脊背挺直,走路的姿势有些熟悉,她发髻低垂,头顶露出一角发簪的尖尖。
苏奈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一把从头上摘下那根莲花簪子来,放在眼前,转了个角度……
簪子的莲花瓣,与那个尖尖,完全重合。
毛骨悚然,这条线上走着的,是——方如意的影子!
那个瞬间,帘子飘落下去,孙茂身上的金线消失不见。
下一刻,帘子便被苏奈一把扯了下来。
屋里陈设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眼前,金线全部消失,那道姑却抓着挣扎不休的孙茂,正从他胸口,吸出一团金灿灿的东西。
“你想对公子干什么?!”苏奈大惊,生怕那颗男人心被旁人挖走,瞬间跳进屋里。
青黑衣裳的道姑,满头是汗,一手攥着孙茂,一手做用力抓拢状,刚松了口气,还未欣喜,只闻一声断喝,手上一空。
那金灿灿的一团,被苏奈一把抓去。
“你!”那道姑脸色骤变,气得破音,急急踢开板凳,剁着地板吼道,“你,你,你——快给我拿来!”
苏奈正嫌弃地盯着手上抢来的东西。
原来不是心呀……
是一枚圆滚滚,红彤彤的珠子,表面粉色的经脉遍布,凸凹不平,看起来……有点恶心。
奇怪,为什么远看着亮晶晶的东西,到她手里就不发光了?
苏奈刚想丢开,
耳边风声袭来,苏奈反应迅猛,呲溜将珠子一捏,转瞬闪到窗台边,叫道姑铺了个空。
狐女将手藏在背后,嘴咧开,笑嘻嘻地盯着眼前的道——
眼前阴沉沉瞪着她的道姑,玉面粉腮,一双圆圆的眼,小巧的嘴鼓起,一张熟悉的脸。
精致灵巧的美人面,慢慢化成天空上那只可怕的丑鲤鱼,浮现在苏奈脑海,她悚然:“阿离?”
“阿离……”
方才因痛跌倒的孙茂,骤闻此名,只觉得耳边有一遍一遍的回声,阿离,阿离,阿离……头痛欲裂,手上一松,又跌倒在地。
“死妖怪,”阿离慌乱环视一周,方如意摇晃着昏过去的孙茂,帘子掉在地上,扯得稀巴烂。
外头的凡人和道士,个个目瞪口呆,盯着她的脸看,竟是个无法挽回的乱局,“又是你,又是你……”
阿离脑袋冒了青烟,恨得咬住齿根,眼生戾气,在腰上一摸,把挂着的铜镜拽下来。
这看似普通的铜镜,竟然射出一道灼热金光,照着苏奈猛砍过来。
苏奈拔腿狂奔,躲闪不及,好似被滚烫的水泼了一下,嗷地一声,背上衣裙烧出个大洞,化成了烧焦的草叶掉在地上。
滋滋滋……
好,好可怕……
苏奈狐狸毛炸起。
一道金光已经到了脖子前,瞬间把她的颈上的毛烧焦了一圈,眼看她的脑袋就要和身子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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