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法式窗棂,在沈颂曦的梳妆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指尖捏着那枚银质胸针——针身刻着极小的梧桐叶纹路,是组织约定的接头标记——轻轻别在米白色羊毛衫的领口内侧,恰好被翻折的衣领遮住。镜中的女子眉眼沉静,昨夜眼底的凝重已被温和取代,唯有提起医疗箱时,指节微微收紧的力度,泄露了她暗藏的心事。
圣约翰大学的校门矗立在静安寺路街角,红砖墙面爬满常春藤,门楣上的拉丁文校训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沈颂曦刚走到校门口,就见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停在不远处,车窗半降,露出一张熟悉的侧脸——是姐姐沈颂安的丈夫,日军参谋本部少佐高桥正树。他穿着深灰色军装,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香烟,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校门,像是在等待什么。
沈颂曦心头一紧,脚步却未停,只是将医疗箱抱得更紧些,低着头快步走进校园。穿过林荫道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女生匆匆跑来,怀里抱着的摞成山的医学典籍没抱稳,最上面的一本《外科手术学》“啪”地掉在地上,正好落在沈颂曦脚边。
“抱歉!抱歉!”女生慌忙弯腰去捡,手指却和沈颂曦同时触到了书脊。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却明亮的脸,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眼神里满是歉意,“实在对不起,我赶去实验室,没看路……”
“无妨。”沈颂曦将书递给她,目光无意间扫过书页边缘——那里用铅笔写着个极小的“蔓”字,和她密码本里某页的标记一模一样。她心里一动,轻声问道,“你是医学院的学生?”
“是!我叫苏蔓,大三。”女生接过书,有些局促地把散乱的典籍重新抱好,“您是……新来的助教沈老师吧?昨天系里通知过,说您是留洋回来的医学博士。”
沈颂曦颔首,唇边漾开浅淡的笑意:“看来我们是同事了。我带你去办公室吧,正好我也需要有人指个路。”
苏蔓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沈老师这边走,实验室就在办公室隔壁,我刚才就是去那边准备解剖实验的标本……”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医学院的情况,从教授的脾性到学生们的课程安排,语气里满是对医学的热忱。沈颂曦静静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目光却留意着苏蔓的动作——她抱书的左手小指,总是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书脊,节奏是三短两长,正是组织内部传递“安全”信号的暗号。
办公室在教学楼三楼,靠窗的位置留着一张空办公桌,桌上摆着一盆小小的文竹,叶片翠绿,显然是有人提前准备好的。苏蔓将沈颂曦的医疗箱放在桌上,刚要开口说什么,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巡捕簇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过来,男人胸前别着“工部局督查”的徽章,眼神锐利地扫过办公室的门。
“沈老师,您先坐,我去看看情况。”苏蔓的脸色微变,低声说了一句,转身快步朝走廊尽头走去。沈颂曦走到窗边,假装整理文竹的叶片,实则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只见苏蔓拦住了督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苏蔓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递过去,督查掂了掂信封,脸色缓和了些,带着巡捕转身离开了。
苏蔓回来时,额上又添了层薄汗。她走到沈颂曦身边,压低声音说:“是工部局的人,来查‘赤色分子’的。最近学校里不太平,前几天有个教历史的老师,因为在课堂上说了几句反对日军的话,被巡捕带走了,至今没消息。”
沈颂曦的指尖顿了顿,文竹的一片叶子被不小心碰掉,落在桌面上。她看着那片叶子,轻声问道:“你刚才给督查的是什么?”
苏蔓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掏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递给沈颂曦:“是系里的经费,用来‘打点’的。督查每个月都来,说是查人,其实就是来要钱。沈老师,您以后要是遇到这种事,别出面,找我就行。”
沈颂曦接过信封,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不是银元,而是一叠折叠整齐的纸。她不动声色地将信封放进抽屉,抬头看向陆苏蔓,眼神里多了几分信任:“谢谢你,苏同学。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关照。”
苏蔓连忙摆手:“沈老师客气了,您是前辈,该是我向您学习才对。对了,下午有节外科示范课,系里让我协助您,您看……”
“没问题。”沈颂曦点头,目光落在办公桌上的日历上——今天是十月十二日,日历上用红笔圈着个圈,旁边写着“苏河灯会”。她想起昨夜在窗边看到的零星火光,忽然问道,“今晚苏州河有灯会?”
“是!每年这个时候都有,说是为了纪念当年造桥的工匠。”苏蔓的眼睛亮了些,“沈老师要是有兴趣,晚上可以去看看,灯会上的浮灯可好看了,还有卖糖画、梨膏糖的……不过最近不太平,听说昨晚有人在苏河下游发现了具女尸,巡捕房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什么头绪。”
沈颂曦的心猛地一沉——昨夜父亲在饭桌上提过一句,说日军最近在苏河一带搜查“违禁物资”,还抓了几个“可疑分子”。她不动声色地追问:“女尸有什么特征吗?”
“不清楚,巡捕房封了消息,只说是个年轻女人,手里攥着张写着‘同福里’的纸条。”苏蔓挠了挠头,“同福里离学校不远,就在苏州河边上,是个老弄堂。沈老师,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沈颂曦避开她的目光,翻开桌上的课程表,“下午的示范课是两点,对吧?我先准备一下教案。”
苏蔓看出她不想多谈,识趣地转身离开:“那我不打扰您了,下午一点半我来叫您。”
办公室里只剩下沈颂曦一人,她打开抽屉,拿出那个信封,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的纸——是一张手绘的苏州河地图,标注着几个红点,其中一个就在同福里三号,旁边写着“接头点,今夜八点”。地图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高桥正树在追查‘灯芯’,小心。”
沈颂曦的手指捏紧了地图,指腹微微泛白。高桥正树是姐姐的丈夫,也是日军在上海负责情报工作的核心人物,他追查的“灯芯”,必然和组织的秘密有关。而昨夜的女尸、同福里的纸条,还有陆星辞的身份,似乎都缠绕在这“灯芯”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刚回到上海的平静彻底打破。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少,苏蔓说的解剖实验应该已经开始了。沈颂曦将地图折好,藏进医疗箱的夹层里,又拿出那枚银质胸针,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梧桐叶纹路。她知道,今晚的苏州河灯会不会只是一场普通的民俗活动,那里藏着她的任务,也藏着未知的危险。
傍晚六点,沈颂曦收拾好东西,提着医疗箱走出办公室。刚到校门,就看到那辆黑色福特轿车还停在不远处,高桥正树靠在车旁,手里夹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直直地看向沈颂曦,带着审视的意味。
“颂曦,”高桥正树掐灭香烟,走上前,用流利的中文说道,“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在家里等你,让我顺便接你回去。”
沈颂曦心里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不用麻烦姐夫了,我想去灯会逛一逛。”
“那我送你过去吧。”高桥正树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他拉开后车门,“上车吧,你父亲也希望你能安全些。最近上海不太平,尤其是苏州河一带。”
沈颂曦的指尖攥紧了医疗箱的提手,她知道,高桥正树不是在关心她,而是在试探她。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坐进车里,车门“咔嗒”一声关上,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车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苏州河面上,泛着金色的波光,而河岸边,已经有人开始挂起一盏盏黄铜浮灯,昏黄的灯光在暮色里摇曳,像一个个等待被点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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