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刘静笙和江远征都消失不见了。在他们消失的头三天,苏禾对刘静笙的思念和愧疚一天比一天愈浓,对江远征的恨也一天比一天越深。
自从和刘静笙相识相恋以来,不管发生什么矛盾,刘静笙都会当天解决,绝不让苏禾带着伤心和猜疑过夜,更不会像现在样消失不见。苏禾把现在的这一切全归咎于江远征那个卑鄙可耻的坏人,恨意在她心中疯涨。但在接下来的两天,她又在心里对刘静笙生出了一丝埋怨,甚至是怨恨——毕竟,她是为了救他的性命才牺牲了自己的童贞,而他却因此抛弃了自己。这对她来说,是不公的,是残忍的;但她并不后悔。事到如今,她依旧觉得生命比贞洁更重要,她只是感到伤心和寒心。
在刘静笙消失的第五个夜晚,苏禾终于放弃了幻想和等待,接受了事实——她和刘静笙的爱情走到了尽头。
紧接着,另外一种思念与期待在心底悄然滋长,取而代之。
在江远征消失的第六天,苏禾在澡堂看着自己身上尚未消散干净的红色印痕,突然怀念起了那天晚上的种种。回味着江远征的亲吻和抚摸,她的身体在强烈地渴望着他。
苏禾开始等待他的出现,并自信他一定会出现——因为她不但相信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还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貌和□□有多诱人。然而,十天过去了,她身上的红色印痕已经消散干净,江远征却依然没有出现。
她变得越来越不自信了。她逐渐想起,上海还有无数个比她漂亮诱人的女人。她越来越怀疑:他此前的种种表现和许下的诺言,都不过是引诱她上床的一种手段。而她却上了当,天真愚蠢地以为他是真心喜欢自己。
但转念之间,她又会为他辩解,试图劝服自己相信他只是生气了——因为她那天在街上打了他一巴掌。但这根本说服不了她自己:她不是第一次打他,他也不会单因为挨了巴掌就不再来找她。
苏禾最终不得不承认:她高估了那一晚对他的意义,也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羞愤交加之下,她只能自我安慰道:“忘掉吧,就当他死了。你还有未来。”
苏禾的未来就是攒够钱去读书。她与刘静笙的爱情已经结束,复旦大学她也不想去了,但还有很多其他学校可以选择。她坚信:只有读大学,才能摆脱出身贫寒和失去童贞的女人的不幸。
为了这个未来,苏禾在索菲亚的西餐厅拼命打工。突然,她接到了妹妹苏妙偷偷打来的电话。
苏妙在电话那头东拉西扯,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出了打电话的目的:“妈和哥哥拿你的小提琴去卖了。”
苏禾如雷轰顶。那把上等的红色小提琴,是她牺牲了她作为少女的童贞和爱情换来的。尽管她从未想过要用她的身体和爱情去交换这把昂贵的小提琴,但事情的确如此发生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下这把小提琴——她不应该连它也要失去。
苏禾央求索菲亚开车载她赶到了公馆马路。下车后,她与索菲亚分头行动,焦急地跑进每一家乐器店询问。
在多番询问无果之后,她终于在马路上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背影——衣衫褴褛的母亲和穿着复旦大学校服的弟弟。母亲手里提着小提琴,正跟着弟弟踏上一栋商铺楼的室外楼梯。而那商铺楼的二楼,开有一家小提琴专卖店。
苏禾急忙穿过马路,追上几级台阶,趁母亲不备,一把从她手里抢走了小提琴。
母亲愕然回首,粗暴地把苏禾推倒在楼梯上,面目狰狞地夺回小提琴,继续快步上行。苏启大惊失色,心疼地扶起姐姐,随即又面露愧疚,想要开口解释。苏禾无心听他说话,从地上站起来,便往楼上追去。
穿过走廊,苏禾匆匆冲进小提琴店,恰见店主正从母亲手中接过小提琴。
苏禾一个箭步上前,夺过小提琴:“这是19路军一位高级军官送给我的,你们要是敢买卖,先仔细掂量掂量得不得罪起他!”
母亲与店主一时语塞。不待他们反应,苏禾已抱着小提琴转身,从门口的苏启身旁快步离去。
“苏禾!”
苏禾走到距楼梯口还有几步远时,身后传来了母亲声嘶力竭的喊声。
苏禾迟疑着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母亲和弟弟站在离她十来步远的地方。
“把琴给我。”母亲向苏禾伸出手,“女儿。”
“这是我的。”苏禾抱紧小提琴。
“这个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你留着有什么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懂事”这两个字,苏禾小听到大,早已习以为常。此刻却如利刃般刺痛她的心。她突然暴跳如雷,厉声怒吼:“我为什么要懂事?凭什么光教我懂事?”
母亲错愕地愣住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句多年来制服大女儿百试百灵的“法宝”,如今竟失灵了。她不知道这句话为何如今失灵了,她既受打击,更添恼怒:“你弟弟要交学费!拿不出钱,他就要辍学了。你做姐姐的,不该帮帮他吗?”
“那就辍学啊!”苏禾噙着泪说,“我不也辍学了吗?”
“你怎么这么自私!?”母亲咬牙切齿,“留着这东西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真能成为音乐家?”
“对!我就是自私!这是我的琴!是我的!”
“你好好想想!是留着这玩意做摆设重要,还是供你弟弟读书重要?”
“他读不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你亲弟弟!你必须......”母亲厉声说。
“亲弟弟怎么了?”苏禾激动地打断母亲,“我比他还早一年考上大学!你和爸爸凭什么只让他读,不让我读?”
“你妈没本事!供不起两个!你野心那么大,就去给自己找个有本事的妈。”
“供不起两个,那凭什么我就该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他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你随便去哪家问,都是供男孩子读书,哪有供女孩子念书的?石库门那些跟你一起长大的女孩,有几个念过书的?基本上都一天书都没念过。有几个当妈的能像我这样,让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苏禾,你该知足了!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得心疼你妈呢?”
“我读书的钱是向我姨妈出卖劳动力换来的,不是你给我的。”
“你姨妈才给了几个钱?你出去打工能挣多少?要不是我惯着你,你以为你真的能念书吗?
“妈。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我特别想问你......你爱我吗?”
母亲一愣,随即涨红了脸:“我早就说过了,你爸就是让你把书念得太多了,不念书就什么事都没有!我一天书也没念过,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就是不想活成你这个样子。”
苏禾抱着小提琴转身离去。行至楼梯口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弟弟跪在了地上。
“姐姐!”
苏禾心如刀绞,再次停下脚步。
“姐姐,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苏启痛哭流涕,“我求求你帮帮我。我毕业挣钱了,一定对你好,给你买把更好的小提琴。姐姐,我求你了,帮帮我。”
泪水模糊了苏禾的双眼。她不敢回头看弟弟,也不敢跟他说话,用手抹掉眼泪,抬脚落在了台阶上。
“姐姐!”苏启望着姐姐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绝望地呼喊。
“苏禾,你今天这是逼我去死!我这就死给你看。”母亲嘶喊着,手脚并用地攀上走廊护墙。
“妈!妈!”苏启慌忙起身,奔向母亲。
“你不要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了!”母亲伸手喝止。
苏启不敢再上前,又焦急地扭头朝楼梯口呼喊:“姐姐!”
苏禾抱着小提琴来到街面,惊讶地发现楼下已聚集了不少人,正对着楼上指指点点,议论着有人要跳楼。她回头望去,只见母亲正坐在二楼的走廊护墙上,弟弟在一旁苦苦劝解。这一幕非但没有令她担忧,反而激起一阵强烈的厌恶。
母亲瞧见女儿站在楼下,立即喊道:“苏禾,你今天不把那破琴卖了,我就跳下去!”
围观者越来越多,有人关切地询问缘由,有人苦口婆心地劝苏母下来。然而,不管儿子和路人如何劝解,苏母始终只有一句:“不把琴卖了,我就跳下去!”
好心的路人纷纷转而劝解苏禾:“孩子,你就听你妈的,把琴卖了。”“再贵的琴能有你妈的命重要?”“现在卖了,以后再买。”
索菲亚也被吸引过来,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她没有现身,也没有给苏禾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路人七嘴八舌的劝解声与母亲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扰得苏禾越发嫌恶。她终于抬起头,冲着母亲喊道:“妈!”
苏母立即止住哭闹,满怀期待地俯视着昂首的女儿。
“你想跳就跳吧。”苏禾紧紧地抱着小提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禾抱着小提琴,重新坐上了索菲亚的汽车。她领悟到了一个令她心碎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真正爱她,一个都没有。
她小时候一直认为父母是爱她的,哪怕父亲从未真正为她出过头;哪怕母亲一直以诉苦和威胁为手段,逼迫她妥协和让步;哪怕他们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失望和伤心。她都天然地认为父母是爱她的,并期望能通过更好的表现得到他们更多的爱。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也一直认为姨妈是很爱她的。姨妈会给她买母亲舍不得买的裙子,会给她买小提琴,会供她读书。姨妈的种种行为,都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对姨妈的爱和恩情深信不疑。但,她却故意忽略了那些承恩时诸多的不爽——在姨妈家洗衣、拖地、做饭时被挑剔的委屈;给姨父端屎端尿时,嗅觉和视觉承受的双重恶心;给表妹梳头时,被表妹又吼又骂的憋屈。现在,她把这些不爽都想起来了,猛然意识到——姨妈对她不是爱和恩情,是剥削和压榨。
在过去的一年间里,她也一直认为刘静笙是爱她的。他对她总是温柔、耐心、绅士,不会像母亲和姨妈那样对她横眉冷眼、阴阳怪气;他还从不嫌弃她辍学和不体面,常常在复旦大学校园里大大方方地拥抱她;他还会竭尽所能地帮她攒钱,鼓励和支持她重新考大学。她一直相信,刘静笙对她的这份美好的爱,会持续到老到死。然而,他对她的所有的爱,在那天戛然而止了。
她之前甚至天真地认为江远征也是爱她的。他是唯一一个看见她的梦想,并鼓励和支持她追求梦想的人;他是第一个让她相信自己或许真能成为音乐家的人;他是第一个教她不用懂事、不用委屈自己,大但表达自我需要和**的人;他是第一个可以让她任性、撒泼、野蛮的人。尽管他手段强硬、卑劣,品德低下,但她打从心底认为他是真心爱自己的。可实事却证明,他的种种言行并不是出于爱,而是为了达到猎艳的目的。
她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他们都不爱她,都在欺负她、剥削她。而他们这样变着花样地欺负她、剥削她,是因为他们认定了她不会出人头地,一辈子就只有被他们欺负和剥削的“下贱命”。但他们看错了,她不是做牛做马、任人剥削的下贱命,他们认定了她不会出人头地,她便偏要出人头地!
她不会再给家里拿一分钱了,她要把自己挣的一分一毫都攒起来,花在自己身上。她要供自己读书,供自己吃好的,穿好的,供自己体面,供自己出人头地。她不会再关心弟弟妹妹是否饿肚子或生病,那是他们的人生课题,不是她的。她无依无靠,要负担自己一个人的人生都已经很难了,不想也不能再负担任何人的人生了。她要像江远征那个大坏蛋说的那样,野蛮生长,不再为任何人牺牲和献祭。
苏禾反复思忖,暗下决心,泪如雨下。
“琴抢回来了,你赢了,还哭什么?索菲亚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我没有地方住了。”苏禾哽咽道。
“我的公寓有一间房空着,没人用。”
苏禾默不作声,偷偷用手拭泪,却越拭越多。
“虽然我很讨厌你那个木头发出的怪声音,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想拉就拉。”索菲亚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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