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征在舞厅和西餐厅都没能找到苏禾,不愿浪费时间干等着,花了一笔钱从索菲亚那里弄到了苏禾的住址。
江远征开车出了租界,来到闸北天潼路的石库门。车子开不进里弄,只得在路边停下。
江远征拿着小提琴盒子,走进了墙壁长满了青苔的里弄,首先就闻到了 一股难闻的臭味。这味道很复杂,难以形容,但依稀可以判断出有臭水沟的味道、垃圾腐烂的味道、狗和猫排泄的味道、食物变质的味道、衣服发霉的味道,以及人臭味。接着便是嘈杂刺耳的声音:有的房子里传来了男人打女人的声音,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孩子便跟着一起哭;有的房子里传来了大人打骂小孩的声音,小孩哭得口齿不清地求饶认错,大人依旧穷追不舍;有的房子里传来了年轻人和老人吵架的声音,年轻人要老人滚,老人便哭天抢地吵着要去跳河死了算了......
这些味道和声音都让江远征难以忍受。他加快脚步向前,突然看见前方一户门口有一个女人坐在小板凳上看书。江远征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苏禾,放缓脚步走向她。江远征越来越接近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或者说是不在意,就像她不在意这些臭味和嘈杂的声音一样,只顾埋头看那本破破烂烂的旧书。
江远征在苏禾跟前站定了一分钟有余,苏禾才从书上抬起头来。一见江远征她顿时惊慌失措,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窘迫。穷人家的孩子最怕别人突然登门造访了,暴露自己的家就是彻底暴露自己的所有伪装和弱点。
江远征感受到了她微妙的情绪,轻轻蹲下身子,微笑着递上小提琴盒子:“我是来给你还小提琴的。”
苏禾六神无主地接过小提琴盒子,放在膝盖上,打开盖子,只见里面是一把红色小提琴。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把上等的琴,心动不已地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但在指尖触摸到琴弦的那一刹那,她恢复了理智,拿开了手,抬眼看着江远征说:“这不是我的琴。”
“这就是你的琴,上面还有你的名字。”江远征拿起小提琴,向她展示琴背面刻着的一个“禾”字,再把琴递给她。
“这不是我的,我只要我原来那一把。”苏禾不肯接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想要好好学琴,就必须换一把好琴。”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紧张?我送你琴,不是想收买你,是给你赔罪。”
“赔罪?”
“上次你抱我的时候,我......”
“我没有抱你!”苏禾刷地一下满脸通红。
“嗯,你没有抱我,是我抱你。那我抱你的时候,有点失态,冒犯了你,应该给你赔罪......”
苏禾一听这话,立马垂下了头,羞得浑身不自在。
江远征看她这样子,反而更来了劲:“但是你要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可是你一直用鼻子在我身上蹭,我控制不住....”
“我没有蹭你!”苏禾急红着脸抬头瞪了江远征一眼,又立马垂下头去了。
“你蹭了。你要不那么蹭我,那大街上的我真不至于。”
“我没有!”
“有没有的你我心里都清楚......”
“我没有就是没有!”
“反正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还是由我来负全责。这样吧,你把这个琴收了,这事就翻篇了,我们以后就都不提了,怎么样?”
苏禾低着头从他手里抢过了小提琴:“我收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江远征见她这模样越发觉得可爱了,深情款款地盯着她的脸看,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苏禾用余光瞥见他没有离开,本想抬起头来凶他,可一看他的眼神,心里就鬼使神差地柔软了下来,目光也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锁定在了他的眼睛上。苏禾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些心慌,心虚地躲开了眼神。
江远征立即凑过去,贴近她的脸,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在她的嘴前轻声问道:“躲什么?”
苏禾的呼吸变得紧促起来,根本无法张嘴说话,只能用手推他。但她那微乎其微的力度和起伏的喘息在江远征看来就是索吻。他抓住她的手,轻轻吻上她的嘴唇。
门吱嘎一声就响了,一个中年女人拿着菜篮子踏出了门槛。
中年女人看到苏禾正在和一个男人亲嘴,顿时涨红了脸,拿起菜篮子就打苏禾的脑袋,并拉长着脸厉声呵道:“滚进去!”
江远征也一同被苏禾的母亲“请”了进去。他随她们先穿过一个堆满杂物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四个老人带着五个脏兮兮的小孩在编花篮,有两个双手已冻得通红的女人在洗几大盆的脏衣服,还有一个断腿的壮年男人坐在地上修鞋。他们对江远征这种身份和气质的人出现在这里都感到很诧异和新奇,但也都只是用八卦的眼神盯着他和苏禾打量,并未说一句话。
苏禾的母亲对着那五个编花篮的小孩说:“去把你们爸喊回来。”
其中两个男孩,一个**岁左右,一个四五岁左右,纷纷“哦”了一声,就撒腿跑出去了。
其余人的神情变得更加兴奋和八卦了。江远征断定他们不是苏禾的家人,而是一起合租在这栋房子里的租户。从他们的穿着和外貌也看得出来,他们也都来自不同的家庭,每家人也不止院子里这么些人,定是还有人在外面做工或上学。江远征难以想象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子怎么住得下这么多人。
从正门走进一楼的的大厅,江远征就发现原本的客厅被隔离成了两个房间,只留下一条刚可供人通过的过道。穿过过道,爬上脏兮兮的楼梯,再穿过一个过道,来到一扇门前。
苏禾的母亲握住门把手直接推开了房门。江远征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女孩正在屋里换衣服,立马转身背对了过去。
苏禾赶紧拉上门,生气地看向母亲:“我说过多少次了,进门之前先敲门!”
“谁知道她在换衣服!她换衣服不锁门?我每天进进出出多少次,敲门敲得过来吗?”母亲说着就使劲敲了敲门,“换好了没有?大白天的又在换什么衣服!”
苏禾心情复杂地瞥向江远征。江远征依旧背对着门,背对着她,她无法从背影揣测他的想法,便假装不经意地后退到他的正面,察看他的神情。他的神情很平静,既没有表现出嫌弃,也没有什么邪念,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苏禾放下心来。
片刻后,妹妹苏妙穿好了衣服,从里面打开了门。
江远征被带进了苏禾的家。这个家只有两个房间。靠外的这一个房间不足十平米,摆了两架高低床供四人睡,还有一张吃饭的桌子,一些掉漆的旧柜子旧椅子,日常生活用品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个角落。但是有一张上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被罩很旧,却很干净,枕边放着书籍和闹钟,江远征判定那是苏禾的床。里面的那个房间门敞开着,江远征得以窥见,那个房间更小些,也只摆了一张床,看来是苏禾父母的卧室。
江远征还注意到苏禾一进门就想把小提琴藏起来,可是她根本找不到地方藏,只能趁母亲去公共厨房烧开水的时候,把小提琴放在床上,把原本叠成块的被子叠成长条盖住小提琴。
两个男孩把父亲叫了回来。一家人都围着江远征坐着,唯独苏禾远远地站在墙角。父亲从回来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心事重重地抽着烟袋,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母亲也一直不说话,只是拉长着个脸,偶尔再瞥一瞥江远征,再冲父亲努努嘴,示意他说话。妹妹苏妙心中充满了疑虑和好奇,却不敢说话,只能不停地来回打量江远征和苏禾。两个男孩搞不清楚事情状况,倒是对江远征的军装和手枪更好奇。江远征允许他们用脏兮兮的小手随便摸军装,但不肯给他们玩手枪。
苏父抽完了烟嘴里的叶子,把灰倒在桌子上,伸手去拿烟袋里的叶子。
江远征赶紧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递上:“伯父,您试试我这个吧。”
苏父接过烟点燃,抽第一口被呛得直咳嗽。这烟比叶子烟力道大多了,但也更过瘾。他很快就适应了,又猛抽了两口,看着江远征问道:“你多大了?”
“28。”
“结婚了吗?”
“没。”
“真没还是假没?”苏父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像要把江远征看穿一样地盯着他。
江远征被他盯得莫名地紧张起来:“真没。”
“28了怎么还没结婚呢?”苏父半是怀疑半是疑惑地追问道。
“一直在打仗。”江远征解释说。
“打仗也不耽误结婚生子。这些年,我看当兵的当官的也没少生孩子。”苏父依旧保持着警惕的怀疑。
“16岁的时候在老家谈了一个女朋友,处了一年,我就去黄埔军校了。后来,我参加北伐的时候,她被家里人逼着结婚了。过了四年,我在部队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谈得很顺利。结果,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她牺牲了。从那以后,我就没什么心思恋爱结婚了,现在一晃又过了四年了。”江远征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了过往的情感经历。
蜷缩在墙角的苏禾听到这些话,不禁偷偷看向了江远征,心底竟然对他生出了一丝同情和心疼。
苏父听完这些话,选择了相信,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苏父又卷起了叶子烟。他一边卷烟,一边歪着头看了看墙角的苏禾。卷好烟后,他抽了两口烟袋,看着江远征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家里穷。但也是正经人家,苏禾她还小,黄花大闺女一个,你不能欺负她,不能玩。”
“伯父,您放心吧,我不会欺负她的。”
“你这是什么军衔?”
“少校。”
“少校是什么级别?”
“营长。”
“营长啊......”苏父满意地点点头,“那你一个月多少钱呐?”
“80块。”
一家人听到八十块眼睛都亮了。苏禾却偷偷白了一眼,心想:难怪老百姓那么穷,原来是钱都叫当官的拿完了。
苏母怒气顿消,把后仰着的身子往前倾了倾:“听你口音是广东人啊?”
“嗯。广州的。”
“家里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
“贸易。祖上都是做这个生意的。”
苏母和苏父的眼睛变得更亮了,他们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不光是个**军官,更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苏母立即抬着椅子坐到江远征跟前:“苏禾我把她养这么大不容易。你看,我把她养得多好,多漂亮。她现在年龄也不小了,你们早点订婚。订婚也不用太麻烦,你给我一千块的聘礼,我们在院子里摆一桌就行了。”
江远征懵住了,他完全还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情。
“娃娃还小,先交往着可以,结婚再缓一缓。”苏父知道男人不能轻信,尤其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更不能轻信。
“小什么小!她都十九岁了!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把她生下来了!”苏母冲苏父大声吼道。
“现在时代变了,女娃娃不兴那么早结婚了。”苏父反驳道。
“时代再变,大姑娘都要嫁人!她不嫁人她还能干什么?你看看周围,像她这么大的,还有几个没嫁人的?你不趁她年轻把她嫁了,你就是在害她!”苏母的声音似乎要把屋顶掀翻了。
“还是要多接触接触,知根知底了再结婚的好。”苏父也扯着嗓子,提高了声音。
“我看她就是被她姨妈给带歪了!读了几年书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苏母黑着脸咬牙切齿地说,“读书又怎么样?女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我当初就是嫁错了人!我年轻那会儿要是像她姨妈那么自私,只管自己,不管父母死活,我嫁得比她好多了,过得比她好多了。”
苏母说着说着就流泪了,话锋也突然转向了她和妹妹之间那些过往的纠纷。在苏母看来,她一生的不幸都根源于她嫁错人了。她在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苏禾的姨妈,也就是她自己的亲妹妹的嫉妒和恨意。她恨妹妹比她嫁得好,恨妹妹比她更受自己子女们的喜爱和敬仰。
苏父败下了阵来,不再说话了,只是不停地抽烟,生闷气。
苏禾对父亲感到失望极了:他就是这样,有时候表现得像是很爱孩子,好像是和孩子站在一起的,却又往往在关键时刻沉默和妥协。
苏母达成了目的,收起了眼泪和歇斯底里的模样,端起茶缸喝了两大口水,再看向江远征问道:“你想什么时候结婚?不管什么时候结婚,先把婚定了。什么时候能订婚?聘礼是你自己出还是你家里出?”
江远征还没有从刚才那出歇斯底里的闹剧中缓过神来,又被这几个问题接连问得猝不及防,不知所措。
墙角突然传来了苏禾的声音:“我不会结婚的,我要读大学!我更不会跟他结婚,我有男朋友了,他在复旦大学......”
“啪”的一声,苏母一巴掌打在了苏禾的脸上。清脆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逼仄的房间,除了江远征感到震惊和愤怒之外,家里人都带着习以为常的淡漠。
“你这么大了还不结婚,就是在逼我去死!”苏母气急败坏地冲着苏禾吼道。
苏禾摸着疼痛的脸,抬头看着母亲,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就去死吧!”
苏母抬手又冲着苏禾的脸打去。
江远征一手搂住苏禾,一手抓住苏母的手腕:“伯母,你不能打人!一千块我会给你的,但是如果你再打她,我一分钱都不会给。”
苏母满意地放下了手:“你这意思是把婚定了?”
“我不结婚!我不要嫁给他!你们谁收了钱,谁就自己嫁!”苏禾推开江远征,跑了出去。
江远征拔腿欲追,却被苏母拽住:“不用管她,我们商量好了就行了。”
江远征憎恶地瞥了苏母一眼,撇开她的手,追赶苏禾的背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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