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虹口区狭窄街道的石板路流淌,在昏黄的路灯下反射出粼粼微光。陆金枝裹紧了护士服的领口,寒意仍不住地往骨头里钻。她脸上戴着三井绫子提供的精巧人皮面具,使她的五官显得更加扁平平凡,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记住,你是新调来的护士长谷川玲子,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毕业。”前一天晚上,三井绫子仔细交代每一个细节,“你的任务是评估研究所的医疗需求,不要过多交谈,不要对视,最重要的是——不要表现出对任何事物的好奇。”
此刻,陆金枝跟在一队日本医护人员身后,走进那栋位于虹口公园附近的灰色建筑。从外面看,它就像一栋普通的办公楼,只有进入内部,才能感受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与警戒。
研究所内部灯火通明,墙壁被刷成刺眼的白色,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气味。穿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匆匆走过,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三井绫子以特高课视察的名义带队前来,她身着合体的西装套裙,神情冷峻,与在茶室时的温和判若两人。
“这里的安保由陆军省直接负责,即使是我哥哥,也不能随意调离人员。”在走过一条空旷的走廊时,三井绫子借故停留,低声对陆金枝说,“你只有三十分钟。”
陆金枝点头,手心渗出冷汗。她按照计划,以检查医疗设施为名,独自走向研究所的东翼。根据地图,那里是关押特殊囚犯的区域。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铁门,两侧有卫兵把守。陆金枝出示了三井绫子给她的通行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长谷川护士,这边请。”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研究员迎接她,“我是松本博士,负责这边的医疗事务。”
他领着陆金枝穿过一道道门禁,最终进入一个宽敞的病房区。这里排列着十几张病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人,身上连接着各种仪器。
陆金枝的呼吸几乎停止——在最里面的病床上,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陆启明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渗出血迹。但他确确实实还活着。
她强压住冲过去的冲动,继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些病人的情况如何?”
松本博士推了推眼镜:“大多是重病号,需要持续用药维持生命。特别是最后那位,肺部严重感染,若非盘尼西林,早就撑不住了。”
陆金枝接过病历本,手指微微颤抖。病历上写的是“山田一郎”,伤情描述为“实验意外导致的爆炸伤”。她迅速浏览用药记录,发现盘尼西林的用量远超正常水平。
“我需要检查一下伤口感染情况。”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冷淡。
松本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
陆金枝走到陆启明的病床前,轻轻揭开绷带。伤口触目惊心,明显是爆炸造成的撕裂伤,但感染情况比病历上描述的更为严重。她注意到伤口周围有不同寻常的溃烂,像是某种化学灼伤。
在更换绷带时,她感觉陆启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他依然闭着眼睛,但那个小动作绝非无意。
“这位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需要更专业的护理。”陆金枝对松本说,“我会向三井小姐建议,将他转移到更好的医疗设施。”
松本面露难色:“这...需要上级批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这里怎么回事?”
陆金枝转身,心跳几乎停止——三井信玄站在门口,目光如刀。他身后跟着两名军官,手按在军刀上。
松本连忙躬身:“三井大佐,这位是新来的长谷川护士长,正在检查病人情况。”
三井信玄走近,锐利的目光在陆金枝脸上停留许久:“长谷川护士?我怎么不记得批准过新护士的调任?”
陆金枝低头行礼,不敢与他对视:“是三井绫子小姐安排的临时视察,大佐。”
三井信玄冷哼一声,走到陆启明的病床前:“这个囚犯情况如何?”
“感染严重,需要更好的医疗条件。”陆金枝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不必了。”三井信玄冷冷道,“他的价值已经所剩无几。”
陆金枝的心沉了下去。她必须想办法尽快将哥哥转移出去。
就在这时,病房内的灯光突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完全熄灭。黑暗中传来松本的惊呼和卫兵的呵斥。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陆金枝的手腕,她差点惊叫出声。
“金枝...”微弱的声音从病床方向传来,轻得几乎听不见。
“哥哥!”她压低声音,反握住那只骨瘦如柴的手。
“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绫子...”陆启明的声音断断续续,“当归...不是营救计划...是毁灭...”
灯光重新亮起的前一秒,陆启明迅速松开手,恢复昏迷状态。
陆金枝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哥哥的警告与三井绫子的如出一辙,却指向相反的方向——谁在说谎?
三井信玄怒气冲冲地命令调查断电原因,随后转向陆金枝:“长谷川护士,请随我来。”
他带着陆金枝来到一间办公室,关上门,突然用流利的中文说:“陆小姐,你的表演很精彩。”
陆金枝全身冰凉,手悄悄伸向藏在护士服内的匕首。
“不必紧张。”三井信玄在办公桌后坐下,示意她也坐下,“如果我打算逮捕你,你不会有机会走进这里。”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佐。”陆金枝坚持用日语回答。
三井信玄微微一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在樱花树下的合影——陆启明和三井绫子,两人笑容灿烂,眼中满是爱意。
“你哥哥和我妹妹,曾经真心相爱。”三井信玄的语气出奇地平静,“直到战争将他们撕裂。”
陆金枝沉默不语,等待着他的下一步。
“绫子认为她是在执行‘当归计划’,营救你哥哥和其他专家。”三井信玄十指交叉,“但实际上,她才是被利用的那个。”
“被谁利用?”
“这就要问你的‘盟友’了。”三井信玄意味深长地说,“沈梦蝶,或者应该称呼她的真名——南云梦子?她是我方安插在军统的王牌特工。”
陆金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沈梦蝶是日本人?那哥哥为何在笔记中让她信任项远山,而项远山又与沈梦蝶关系密切?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三井信玄站起身,走到窗前:“因为我厌倦了这场战争中的无谓牺牲。研究所里的所谓‘专家’,包括你哥哥,都已被注射了实验性病毒,活不过一周。”
陆金枝猛地站起来:“什么?”
“病毒代号‘樱花泪’,无色无味,通过空气传播。”三井信玄转身,表情复杂,“当归计划的真正目的,是让这些被感染的专家‘逃回’各自阵营,造成更大范围的传染。”
陆金枝感到一阵恶心。她终于明白哥哥说的“毁灭”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国家?”
“我效忠的是科学和人类,不是战争。”三井信玄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病毒的初步抑制剂,可以延缓发病,但不是解药。真正的解药在东京,我无法获取。”
陆金枝接过盒子,里面是六支淡蓝色液体。
“为什么帮我?”
“因为绫子。”三井信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她也被感染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妹妹死去。”
突然,办公室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三井绫子的声音响起:“哥哥!紧急情况!”
三井信玄迅速恢复冷峻的表情,开门让妹妹进来。
三井绫子看到陆金枝,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急促地说:“陆军省派人来了,说是要提前转移所有囚犯。”
“什么时候?”
“今晚午夜。”三井绫子面色苍白,“我们必须提前行动。”
三井信玄看了陆金枝一眼,微微点头:“绫子,你带长谷川护士从侧门离开。我来应付陆军省的人。”
三井绫子领着陆金枝穿过几条隐秘的通道,来到研究所的后门。雨水仍在飘洒,夜色深沉。
“计划有变,我们必须今晚就行动。”三井绫子低声说,递给陆金枝一把钥匙,“这是运输车钥匙,停在三个街区外的车库。午夜十二点,我会带你哥哥和其他人到那里会合。”
陆金枝接过钥匙,感觉它重如千钧。哥哥和三井信玄的警告在脑海中回响,她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怎么保证这会成功?”
三井绫子苦笑:“我无法保证。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回到临时藏身处时,陆金枝发现沈梦蝶和老陈正在焦急地等待。她犹豫片刻,最终决定不透露三井信玄告诉她的事情。
“我们必须今晚行动。”她简要说明了情况,但隐瞒了病毒和沈梦蝶真实身份的部分。
沈梦蝶立即开始准备武器,老陈则安排撤离路线。陆金枝观察着沈梦蝶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破绽,却一无所获。
午夜将至,雨越下越大。陆金枝穿上黑色雨衣,检查了手枪中的子弹。在她即将出门时,沈梦蝶拉住了她。
“金枝,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你哥哥的信念。”沈梦蝶的眼神异常清澈,“救死扶伤,不计代价。”
陆金枝凝视着她,突然问道:“项远山最爱用什么牌子的薄荷膏?”
沈梦蝶愣了一下,随即微笑:“他从来不用薄荷膏,只用药草香囊,因为他对薄荷过敏。”
这个答案与陆金枝知道的完全一致。要么沈梦蝶是真的,要么她伪装得天衣无缝。
“我们走吧。”陆金枝最终说。
三人融入雨夜,向着约定的车库方向前进。陆金枝摸了摸口袋里的抑制剂,祈祷它们能派上用场。
远处的钟楼敲响十二下,回荡在潮湿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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