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海棠树

御书房

身着玄色龙纹锦缎的沈辰翰正坐在殿中央,举手投足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霸气,他随手翻开桌案上的奏折,神色淡漠地扫了一眼底下站着的人,如墨一般的瞳仁深不见底,让人难以捉摸。

他挥退殿内所有服侍的宫人,只留下那略显不耐烦的年轻人。

沈昱站了将近一个时辰,从他进御书房到现在,上面那位一直忙着批阅奏折愣是不跟他说一句话,搞得他站姿逐渐随意放松。

“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诏你入宫?”沈辰翰目光停留在奏折上,漫不经心开口。

沈昱稍稍站直身子:“不知。”

“……”

沈辰翰扫了他一眼,在那揣着明白装糊涂。

“朕回宫已有半月,怎不曾见你身影?”

沈昱迟疑片刻,胡言硬编:“儿臣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怕将病气传入宫内,实在不敢入宫面见父皇。”

沈辰翰冷哼了一声,还瞧不出他那点小心思:“当初南桑使臣提出两国联姻,可是你说服了朕?”

“嗯。”

“那让你迎娶那南桑公主不是理所应当吗?”

沈昱不言,占不着理。

沈辰翰将手中的奏折放到一处,饶有兴趣:“你倒还未和朕说过这些年干了什么?你母后说你去了东莱郡,可有什么发现?”

沈昱神色坦然,侃侃而谈:“东莱郡靠海,百姓多以捕鱼为生,村庄依海而建,夜半时分村民就要出海捕鱼,天还未亮便从海上归来,运气好的满载而归,运气不好颗粒无收。”

“渔民扑鱼讲究天时,农民种田讲究地利,皆有不确定因素。现今税收有地税和户税,每户人家按照资产比例和田亩交纳税钱,官府一年分夏秋两季征税,而占大头的是土地财产征税,有地者多交,少地者少交,无地者不交,经商者以课税代替土地税。依户纳钱,依田纳米粟,收成好时另当别说,若是收成不好,百姓尚且无法维持生计,更何况官府还要处处施压,逃亡和抗税事件以及偷漏税事件时有发生。”

“那依你来看,此事如何解决?”

“简化税收,整顿吏治。”沈昱早有对策。

“此举可没那么简单。”沈辰翰依旧是那副模样,让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正是因为不简单所以才有推行的必要。”

沈辰翰掀起眼眸看着底下这个自小让他头疼的儿子,今日这一番言论比上次劝说两国联姻更让他刮目相看。

——

两个月前众多大臣便在这御书房争论不休,而沈昱也在其中,游历在外这么多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永远站在安定一线。

联姻是必然的,如今大晟与柔然频繁交战,自然不能再与南桑树敌。

可沈昱的固执不可教也让他烦心,与大臣决议之后他留住了沈昱,苦口劝导:“长明,心怀悲悯是好事,可于一个国家而言过犹则不及,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狠毒,你不动手别人也会对你动手,与其日后坐以待毙,不如找准时机主动出击。”

“若能维系和平,为何要主动引战?”沈昱不改。

“一时和平怎有维系之必要?”

“一时和平尚且能维系,一世和平又怎么不行。”

沈辰翰争拗不过,问他:“你可知历代君王为何要将一统天下作为自己的目标?”

沈昱摇头。

沈辰翰却看清他内心所想:“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王权霸业,但朕要告诉你,为的是后人,是将来。有得必有失,这世间遵循的就是一个等价交换的原则,若想一世安宁,就必须统一天下平定四方。”

“皇室君王,爱天下,更应该爱世人。”他说。

柔然的例子在前,一旦交战,百姓流离失所,居民四处逃难,万不能再将南方卷入其中。

沈辰翰放下手里的奏折,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来你还是不懂。”

身为君王就不应该局限在眼前,与其沉溺于这片刻安宁,不如付出牺牲得到永久安定,当下的百姓是历经磨难,但那是这一代人的使命,只有前人经历困苦,后人才可享尽福泽。

两人对视着,各执一词毫不退让,御书房的气氛变得冷峻,微弱的天光执著地透过紧闭着的门窗缝隙,两侧烛台散发的火光忽明忽暗,发出细微滋滋声响。

“罢了。”沈辰翰移开目光,他应该明白的,这才是老四。

诸多皇子中最不像皇子的老四。

——

长久的沉默过去,沈辰翰收回目光,拿其奏折:“这件事情我会与其他大臣另作探讨,你先回去吧”

“是。”

临走前,沈辰翰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句:“长明,再过半月就是大婚,让你迎娶南桑公主自有朕的用意,不要想着负隅顽抗。”

三年前一听说要给宫内的皇子选妃,他就悄悄逃走不见踪影,好在是回来了。

沈昱微怔,低头领命:“儿臣不会。”

此番两国和亲至关重要,他定然不会胡来。

“嗯,今日便到这吧,有空便去咸福宫看看,你母后近些日子天天念叨你。”

“好。”

沈昱心事重重离开御书房,天气回暖燕子也从远方飞来,宫内的些许楼阁都被燕子驻扎上新窝,他如同一只迷航的新燕,漫无目的在皇宫游荡。

他遇到了很多人,一见到他便行礼问候“燕王殿下”,有刚入宫的,即将出宫的,还有呆了大半辈子的,这地方困住很多人,有自愿的,也有不得已的。

三年前封王后他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很少回来,这皇宫还是以前一样,枯燥乏味,沉闷压抑。

他没有去咸福宫,踏进了西苑最偏僻的一间屋子,这里荒弃了许久,院中尽是荒草,唯有角落的那棵海棠遗世独立地绽放。

依稀记得他小时候分不清海棠与桃花,误把这棵海棠树当成桃树,日日翘首以盼等着它结果子,结果等到花谢叶落都没见到桃子。

他只站了一会儿便要转身离去,毕竟这宫里不比外面,他迈开脚步时一声清脆的铃铛声乍然响起,叮铃传递,似是那久远的长廊尽头悬挂着的风铃,记忆深处那段时光的唯一见证,沈昱内心一颤受到指引般看去。

那棵海棠,开满粉色花朵的海棠,紧促花瓣的一杈枝丫上多出了一个铜制风铃,仅方才一响便又归于沉寂。

-

“父王今日召他入宫了。”

身着玄色金丝衣袍的男子拾起桌上的一枚黑子从容不迫地置在棋盘,他神色淡漠,语气却透着一股阴冷。

“为何?”倚躺在角落靠椅上的那男子紧张起身询问。

玄衣男子拿过另一侧的白子:“除了迎娶南桑公主还能为何?”

似是松了口气,角落那男子道:“父王对他的偏爱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拿过酒盏轻抿了口:“皇兄你可是当今太子,而我好歹也是三皇子,联姻这种增长势力的好事,居然没落到我们头上,反而给了孱弱多病的老四。”他冷笑了一声,眸色凶狠:“老四也是命硬,这么多年居然还不死。”

太子沈绪不动声色研究棋局,闻言,稍稍掀眸看向他:“宫里这么多太医都拿他的病没办法,他又能活多久。”

“也是。”沈均起身坐到他对面:“皇兄你不好奇吗?老四当初为什么私自离宫。”

沈绪挥了挥手,一旁侍奉的几个侍女悄悄退下,他心不在焉回答他:“他回来之时不就说过了,听闻父皇要给我们选妃,他不想那么早成婚,所以偷偷离开了。”

“这话你也信。”

“不信。”沈绪发现棋局的突破口,黑子落下棋盘却被一只拿酒壶的手挡住。

他眼眸撇向作俑者,面色不悦。

沈均习以为然,他扯起嘴角:“想知道实情吗?”

沈绪收回手将棋子放回棋盒,不急不缓饮了口桌边放置的酒,随后静静地看着他,俨然是对此感兴趣。

“皇兄可知老四失踪的这些年去了哪里?”沈均给自己斟了杯酒。

太子不言。

沈均挑了挑眉,嘴角的笑意愈发猖狂,他拂起袖子伸手沾上酒水在桌面写下一个字。

透过清晰的水迹,沈绪看清了桌上的内容,脸色瞬变。

-

沈昱走出宫门,手里多了个风铃。

他能确定这风铃系在那棵海棠上不久,因为他上个月去时风铃还不在,所以有谁会在这期间去过那里。

西苑清棠宫荒废二十多年,皇上下令不得闲人入内,宫内又一直流传着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没有人敢进去才是。

所以谁会那么大胆?

玄羽一直在此等候,见他出来方将马车行至门口上前迎他:“殿下。”

他回神点了点头,拂起衣袖踏入马车。

“回府吧。”

-

“永宁公主,皇后娘娘让我们护送你过去。”两名身着便衣的侍卫上前叫住兴奋跑出宫的司柠。

司柠停下脚步,和身侧的南星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走吧。”

她踩着马扎踏上马车,此时,宫门口另一辆马车从侧边迅速穿过,司柠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僵在原地。

“小羽。”

她追随着马车看去,却再也看不见那驱马的车夫。

“什么小羽?”南星疑惑。

司柠呆愣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应该是看错了。

_

“你怎会知道这些?”沈绪问他,眼神多了些审视意味。

沈均起身,瘫坐回靠椅,无所顾忌地饮酒:“现在皇兄不也知道了。”

东宫的暗影回来停驻在门口,沈绪点了点头,他走进来将手中的密件交给太子。

沈绪没有立即拆开信件查看,他看着迟迟没有离开的暗影:“还有事吗?”

那名暗影点了点头:“永宁公主方才离宫了,皇后娘娘准许的。”

“有趣。”沈均放下酒盏。

沈绪沉思了一会,嘱咐暗影先下去。

“反正我们都得不到这南桑公主,不如趁此机会杀了她。”沈均计议。

“不可。”

沈绪道:“此次联姻事关两国,若南桑公主此刻出现意外,你我都别想逃脱。”

“行,那就姑且留着她。”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他拿起棋局中决定黑白关键胜负的一枚黑棋:“既然你我都得不到南桑公主这枚棋子,那我们自然也可以让四弟得不到。”

沈均不似方才的颓弱,他身子向前两手撑住膝盖,目光落在太子手中的那枚棋子,轻蔑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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