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柠对宁月的记忆仅停留在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几个片段，并且大部分时间都是宁月卧床养病。刘弘仁并不常和她提及宁月，司柠以为他不在乎娘亲，不然娘亲走后他怎会过得那般畅然肆意，没有半点想念她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司柠去书房找他，看见他静静地坐在桌前，盯着娘亲的画，眉目哀痛眼眶泛红；他跟娘亲说：“柠儿今日又闯祸了……”司柠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但那天之后她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不提娘亲，不是因为不想念，恰恰是因为太过想念，身边的点点滴滴都与她有关，所见所想都有她的身影，即便只是虚幻，但她一直都在。
可一旦与旁人提及，听从那一句句节哀顺变，似乎就真的要认定那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晃神间，明月已至楼梯口，她止住脚步，始终没有迈下最后一个台阶。
“各位找我何事？”她面上带着笑，眼眸却覆着一层寒冰，倒不是因为他们四人，她向来如此，任凭外界如何敲砸，寒冰久久不碎。
出于对长辈的尊重，尹川正起身行礼，他抬起手稍弯下腰：“关于案子，在下有几件事想要问您。”
“少卿请讲。”
“花朝佳节邀月酒肆箜篌乐师告假，您可知顶替她的那名女子是谁？”
“箜篌乐师？”明月摇头：“不认识。”
“那女子是您带入酒肆的，怎会不认识？”司柠插话。
她方才再三询问羽瑶，这才得知花朝节云苒是与老板娘一同进的酒肆。
明月掀眸看向他，稍顿几秒，她垂头摆弄层层叠叠的袖口，漫不经心道：“乐坊那么多人，我尚不能将她们一一记清，更何况是一个临时帮忙的。”
理好袖子，她稍稍正色：“那日她们同我说酒肆缺个箜篌乐师，我便想去附近乐坊借一位，刚出门那女子便来自荐，我就应允了她，若是这般都谈得上认识的话那便就认识吧。”
明月身上有股蔑视一切的傲娇散漫劲，倒也贴合她此刻言语。
“那您可知，她扮作乐师是为了杀人。”尹川正接着问。
“少卿这话说的不对吧。”明月踏下最后一个台阶，也不看他们：“她并不是扮作乐师，她本来就是乐师。郭公子若没有起色心将她带走，她又怎能伤得了一成年男子，不过是正当防卫罢了，何谈杀人？”
司柠赞同的点了点头，她那日若是清醒着，定然也不会让崔子奕好过。
尹川正头一次觉得无话可讲，可他依旧保持自身立场：“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郭帆身死是不争的事实；她若无意为之尚浅好说，她若有意而为，这件事就该另当别论。”
“有意而为？”明月冷冷地笑了声：“那又如何？”
谢南潇笑脸盈盈：“您这话就不对了，她若有意而为这就是故意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杀了个畜牲而已，何来偿命一说？”
“您知道实情。”尹川正语气笃定。
“不知道。”明月两手怀抱在身前，无所谓道：“郭公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在座各位比我更清楚，我只负责寻觅一位箜篌乐师，至于她要做什么与我无关，与邀月酒肆无关，我不想管也懒得管，各位与其在我这酒肆浪费时间倒不如去问问那些在场的人。”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明月看向桌前端坐的众人：“各位若来饮酒，邀月酒肆随时欢迎。”
——
“没什么收获，还是一片茫然啊。”谢南潇驻足在酒肆门口，疲倦地发出感叹。
沈昱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倒也不是没有收获，老板娘不也透露了，去问当事人。”
尹川正沉思许久，道：“昨夜我俩暗中探访了那三人，除了崔子奕一直叫嚷着手疼，其余两人倒没发现什么异常。”
“手疼？”司柠探出了脑袋疑惑地问了句，这三人跟堵墙似的挡在门口，对她一点儿也不友好。
沈昱侧过身子，司柠一下子从门槛跳出来：“为什么手疼？”
谢南潇冲着沈昱抬了抬下巴：“他干的呗，断了人家一只手。”
“厉害啊。”司柠欣慰的拍了拍他肩膀。
“大人——”小吏急忙跑来。
“何事？”
“城郊驿道发现一具女尸，已确认是云苒。”
——
邀月酒肆四层的厢房，明月站在窗前，她垂眸盯着武州川水上停泊的那艘楼船。
“老板娘，就这么让他们走了，没问题吗？”身后侍女不放心的询问。
明月收回目光，淡淡道：“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去把羽瑶叫过来。”
“是。”
——
“落水的是郭旭，可我们为什么要去严府找严淮序？”司柠跟着沈昱坐上马车。
尹川正和谢南潇赶去城外，这里就只能交给他俩了。
马车离开崔府一路疾驰，沈昱轻声解释：“郭旭是被崔子奕踹下水的，他那时丢了面子，我们找他问这件事是不会有收获的。”
人一旦在某件事上失了面子，就会选择避而不谈，即便谈及此事他们也会忽略自身存在的诸多问题，刻意丑化对方以满足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更何况是郭旭这般养尊处优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
“你刚刚问了崔子奕那么多有的没的，就有收获了？”
司柠真的是搞不懂，从他们进崔府见到那个畜生开始，沈昱就没有提到过一嘴案子，东扯西扯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什么城西的胭脂、武定大街的香坊、和阳巷的药铺……要不是崔子奕看见他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的眼神，司柠差点都要以为他俩是什么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马车行至市集，周遭喧嚣热闹起来，沈昱轻轻笑了声：“自然是有收获的。”
司柠一脸不信，十分刻意地将碎发撩至耳后明晃晃将耳朵凑向他，动作强硬毫无美感：“洗耳恭听。”
沈昱无奈摇头：“与人交谈是短时间内最能了解一个人的方法，说得越多透露出来的也就越多。”
“崔子奕这个人明显就是被惯坏的，骄奢淫逸游手好闲，脾气差易冲动，说他坏他确实很坏，杀人放火强抢民女他都干得出来。可玩阴谋这一套他还没有那个脑子，因为他藏不住事。”
“如果有人替他出谋划策呢？毕竟他可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一名女子的人。”提到这司柠忍不住握紧拳头，依旧怀恨在心。
“肯定有这个人，这个人可是关键。”
“你知道是谁了？”
沈昱坦然回答：“不知道。”
“……”
“你抢着要来崔府，想必收获挺大。”沈昱玩味地盯着她，方才那一声惨叫他可没听岔。
司柠瞟了他一眼，尴尬地笑了笑：“收获了一点点。”
废了崔子奕尚且完好的左手。
——
城郊十里处的驿道岔口，围观看热闹的众人被官府遣散，载上货物一步三回头低声议论，尹川正和谢南潇绕过货车策马疾驰而来。
尸身早已被人从树上放下，此刻平躺在地面，日悬中天，柏树枝叶繁茂却依旧抵挡不住羲和光亮，穿透缝隙，点点散落。
“是她吗？”尹川正一跃下马问道。
早已在此等候的官吏回答：“确认是云苒。”
谢南潇走近尸身蹲下，僵直灰白的身体看起来很可怕，紧闭的双眼上是怨艾不平蹙在一起的眉毛，脖颈留有大片暗紫红印记。
“路过的商队发现有人吊在树上便报了官，我们赶过来时尸身已经在地上。”官吏将手中的绳子交给尹川正：“这个是她上吊的工具，与她身上的痕迹相符，确认是窒息而亡。”
“不过有个地方很奇怪。”两个人走到谢南潇身侧，那官吏接着汇报：“前些日子由于暴雨驿道塌方，昨日凌晨才修缮完好，商队今早辰时发现的尸体，也就是说她昨夜到的这里，可昨夜下雨山路泥泞，她的鞋子竟没有一丝污垢。”
“谋杀呗。”谢南潇悠悠起身，看破所有。
“你看出了什么？”尹川正问他。
谢南潇指了指云苒脖子上的痕迹：“若是上吊自杀，印记不可能会到后脖颈，她是被人从后面圈住脖子勒死的。”他掀眸看向尹川正：“而且她指甲里有血迹。”
尹川正将信将疑，他抬起云苒的手看了一眼，脸色变沉：“派些人去附近村庄问问，他们昨夜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人员。”
“是。”
“能把死人吊到树上可不是一个人能干的事。”
尹川正将她的手轻轻放下，散落的光斑照在她那张没有气息的嘴上，似乎正在用某种神秘的语言，向世人诉说事情的真相，他起身叫来另外的官吏：“把她带回廷尉，派人去趟范阳郡找药铺云掌柜。”
“你也太无情了吧。”谢南潇斜眼看他：“就这么让她家人过来，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
“他们总要知道。”尹川正拿出帕子擦拭手心，冷冰冰地回他：“早晚都要面对的事情何必要拖到最后。”
“行。”谢南潇叹气：“尹少卿说得对。”
——
不同于崔氏的奢靡豪华，严府大小院落都透露着“清雅”二字，入门便是曲折游廊，右院中央砌着个花坛，一株梨树孑然而立，枝条被修剪得舒适悦目。阵阵微风吹拂，雪白花瓣星星点点落下，整个庭院更显诗意。
两人刚进门，严屿松大人便携一众家仆匆忙上来接迎：“不知燕王殿下到来，微臣有失远迎，还请殿下责罚。”
“无碍。”
严大人迎着他们往里走：“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沈昱笑了笑：“令公子可在府中？”
严大人看了眼身后紧跟着的总管，总管立即上前回答：“公子昨夜染了风寒，此刻正在屋内休息。”
“可否带我们去见他？”
“这……”严大人面色尴尬：“小儿尚在病中，若是将病气带给殿下……”
“不打紧。”沈昱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让人难以觉察出他的目的。
既然他都这么说，严大人也没有什么理由回绝：“殿下随臣前来。”
走过前院绕过墙垣间的小片竹林便到了严淮序所住的别院，众人踏入院落，远远地便闻见了浓郁的药味，严大人解释：“这孩子自幼体弱，大病小病接连不断，院中常年备药煎煮药味就重了些。”
“身子不好还要做那些勾当，还真是身残志坚。”司柠身后低声吐槽。
她嘀嘀咕咕，声音微小旁人还是听了一二，严大人神色窘迫，脸上笑容挂不住却还是礼貌地问了句：“这位公子是？”
“我？”司柠错愕，她这趟还没有给自己想个假身份，一下子说到这，别提胡乱编造了，脑子一片空白啥也想不到。
“我……”
“府内亲眷，调皮了些，还望大人见谅。”沈昱及时解围。
司柠笑笑，只顾点头。
甬路往里又得一道拱门，进去则是里屋，严大人停下脚步：“内里便是小儿居所，殿下进去既可，臣先行告退。”
严大人身居高位多年，进退得当，有些事孑然一身恰得最好。
两人走过供门，只见严淮序端坐在院中，春末四月，他却着一身灰色狐裘，静静地盯着桌上的药炉，与那日在楼船见他时截然不同，此刻的他冷淡虚弱，平静的眼眸下透着对生命释然。他侧头瞧向二人，淡淡地笑了笑，似乎早已在此等候，而他身后亦是一棵粗壮梨树，斜枝横逸肆意生长。
几乎就是在这一刻，沈昱确定另外一个下毒之人就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