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苏锦书生平最怕别人无缘无故的示好。
陆锡方才那一番话越是体贴,便越是激起了她的不安。
苏锦书望着他:“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你凭什么对我事事周全?”
当年,舅母就是凭一张嘴,几句好听的话,把她骗进了家门,起初好吃好穿的供着,温言软语的哄着,待官府清点了钱财,将家产送上门后,舅母银钱得手,一夕之间变脸,往日的慈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看不到尽头的磋磨。
苏锦书吃一堑长一智,绝不会傻傻的再被人骗。
陆锡意识到,他这是不小心踩着她尾巴了,必须得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否则糊弄不过去。
他说:“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是平阴侯的公子,那你知道救我一命能得到什么吗?”
苏锦书首先想到的是钱。
以她浅薄的见识,除了钱,暂时也想不到别的。
不过她猜的很对,也就是钱。
陆锡道:“我给你一封手书,你去京城找我爹,保你上下三代诸亲六眷衣食无忧富贵泼天。”
苏锦书懵了一会儿,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她这是不是也算发达了?
陆锡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喂,想什么呢?”
苏锦书慢吞吞道:“要不你给我一封手书吧,我到京城找你爹去。”
陆锡顿时黑了脸。
苏锦书站起来,踮脚拍了一下他的肩:“开玩笑的。”她心情终于好了起来,轻松道:“你也不用总惦记着我救你这件事,我没打算借此讹你一笔,反倒是我要谢谢你,陪我玩了这么久,等我们分开以后,我会记住你的。”
她踮起脚尖也才勉强能到陆锡下巴的位置,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他真的好高,比赵云峥还要高出一寸有余。
陆锡垂眸就看见她一头乌蓬蓬的发,鼻尖缠绕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那味道闻不见了。
苏锦书又转脸看向对侧的山崖。
她是真的想离开这里,去瞧瞧山外头的世界。
陆锡陪她一起看着云雾舒卷,道:“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离开京城。”
苏锦书很是惊讶。
京城那可是个四通八达的富贵地,与深山穷谷的莲沼镇不同,他也并非养在闺阁的女子,堂堂七尺男儿,为何会被困那一隅之地呢?
陆锡知道她好奇,却不肯讲其中缘由,而是说起了这一路上的经历。
“离开家到了外面,我才体会到人心险恶,朝廷的通缉令散布四海,他们为了那一千两的赏银,简直拼了命的抓我,我途径衡州府,不慎露了踪迹,一个豪绅放狗追了我两个山头,我们家神凫差点累断了腿。”
神凫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高傲地哼了一声。
万里挑一的神骏怎么可能跑不过家犬?
它家主人又开始花言巧语糊弄小姑娘了。
苏锦书信以为真,心生怜悯:“真苦了你。”
陆锡对她笑了笑,道:“你是我离家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友善的人,我对你好,是我愿意。我拿你当朋友,你呢?”
苏锦书感到意外。
她知道陆锡不可能在莲沼镇久留,即便认作朋友,也不能长久相处,且他们的身份相差悬殊,别后未必有机会再见。
在她看来,这个朋友很没有必要。
但他既然提了,苏锦书想了一想,还是很开心的应了。
有一件事,她早就想问了,正好现在成了朋友,说话少了几分顾忌,便直言道:“你为了拒公主的婚,吃了这么多苦头,不后悔吗?还有,你究竟为何不愿意娶公主为妻?”
“在京城里,好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陆锡顿了一下,道:“我不喜欢公主,也不愿做皇上的女婿。”
苏锦书:“你连公主都看不上啊?”
陆锡道:“公主不过是身份尊贵了一些,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我不喜欢她很正常。”
“倘若皇上不赦你的罪,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回京了,是吗?”苏锦书问。
“是啊。”陆锡道:“那我就游历大江南北,去见极地冰雪,漠北黄沙,烟雨古刹。一生倥偬,很快也就过去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飞扬,是苏锦书从未见过的豁然爽朗。她好似被摄了心神一般,怔怔地看了好久,才挪开眼。
苏锦书承认自己心动了。
不是对这个人心动,而是对他说的话心动。
什么极地冰雪,漠北黄沙,江南古刹……她听都没听说过。
她也很想去看。
可她马上想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钱呢?你身上没钱了怎么办?没钱寸步难行,你有挣钱的法子吗?”
陆锡顿时语结,他背对着苏锦书,面朝山崖,眯了眯眼,无奈道:“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还真是扫兴啊。”
风太大,苏锦书没听清:“你说什么?”
陆锡回身道:“没什么,我们该走了,否则天黑之前赶不及回去。”
他还想扶苏锦书上马,但神凫不肯屈从了,又甩尾巴,又扣蹄子。陆锡一气之下把它赶走了,陪着苏锦书慢慢下山。
苏锦书走着走着就恍惚了。
她问:“极地冰雪是什么样子?”
陆锡道:“我也没见过,但听说很美,天地上下一片白,雪覆苍山,草木枯败。雪地上能看见小鹿,还有小狐狸。”
她又问:“漠北黄沙是什么样子?”
陆锡道:“你可曾读过摩诘的诗?”
苏锦书摇头:“不曾。”
陆锡道:“雁翔云天,孤烟直上,落日浑圆,一定很美。”
苏锦书又问:“那烟雨古刹呢?”
陆锡道:“这个好说,江南多的是,等到了雨季,往南边走走,烟雨霏霏,随处可见。”
苏锦书安静了下来,一路上不知在想什么。陆锡频频回头,瞥了她好几眼,她都没发觉。
等到了河边,听到了湍急的水声,苏锦书抬头去寻自己的船,当场愣住。
——她的采莲船已经被湍急的河水冲散架了,船绳上只剩了一块破烂木板。
苏锦书:“我的船!”
河水太急了,采莲船停了太久,早已不堪重负。
苏锦书道:“坏了,这下只能绕路走回去了。”
陆锡看了眼天色,日头已偏西,道:“绕路的话,天黑之前定然赶不及回去。”
苏锦书遥望河对岸的荷田,有些丧气:“那也没办法啊,走吧。”
她甩了一下发绳上的玉葫芦,走在了前面。
陆锡见她不急不闹,长腿一迈,跟了上去,道:“夜里困在山上可不是件好事,你小心被狼叼去。”
苏锦书想起了小时候曾在山里走失的那一晚,记忆中确实听到渗人的狼叫,心里怯怯的,道:“一个人是有些怕,不过有人作伴就好多了。”
陆锡笑道:“我可打不过狼哦,别指望我。”
苏锦书听出他语气中的逗弄之意,回头冲他气冲冲道:“没关系,反正你有马,可以先跑,到时候有狼你就把我撇下好了,我是绝不会怪你的!”
陆锡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眼里笑意更甚。
他说:“我的马很快。”
苏锦书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哦。”
陆锡吹哨把神凫唤来,他动作利落翻身上马。
苏锦书仰起头看他。
陆锡朝她伸手:“我们谁也不用喂狼,天黑之前,定能回去。”
苏锦书对上神凫那倨傲的眼神,犹豫了一瞬。
她有点怕。
陆锡一把掳她上马。
苏锦书只觉得肩头一紧,他好大的力气,竟能单手把她生提起来。
陆锡把她放置在身后。
苏锦书肩头被捏过的地方痛得要命,她轻轻揉着。
陆锡嘱咐她一句:“抓紧我。”
神凫终于与主人心意相通,欢快的嘶鸣一声,朝着山下奔去。
苏锦书猝不及防,一头撞在陆锡身上,她怕一不小心把自己摔出个好歹,死死的攥紧了陆锡的衣裳,可如此还是颠来簸去的难受,她索性双臂环住了陆锡的腰腹,紧贴着他的背,终于好受了许多。
迎面的风全都被陆锡挡下,刮在了他一个人的脸上。
越到了山下,暑气越重,苏锦书已经感觉到了闷热,却觉得怀里冰冰凉凉的,像抱着一块冷玉,十分舒服。
陆锡感觉腰间的手蜷握了一下。
女子的手没干过重活,白嫩的一层皮肉包裹着纤细的骨骼,轻柔,温软,存在感十分强烈。
陆锡没办法视而不理,轻声斥了一句:“别摸来摸去。”
苏锦书依言安分下来,好奇道:“你身体好凉,你难道不觉得热吗?”
陆锡反问了一句:“你很热吗?”
苏锦书:“热死了。”她身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陆锡便道:“那你到前面。”
马不停蹄,苏锦书身体一轻,还没觉得怎么样,就被挪到他身前去了。
他把她提来端去,就像处置个娃娃一样轻而易举。
风迎面拂来,果然坐在前面凉快了许多。
但这个姿势,她整个人像是被圈在陆锡的怀里,过了最初的那股子兴奋,苏锦书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姿势不妥。他纵马的双手就在她的眼下,修长有力。苏锦书看了一会儿,耳根慢慢的染上了一层红。
陆锡的身份,从小到大身边不缺女子,就连家里伺候的丫鬟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模样、好性情。他见多了高门贵女害羞带怯,风月女子柔若无骨,更有一些别有心思的女子手段尽出的往他身上缠。
他早已历练出了一副铁打的心肠,视温香软玉如无物,倒是第一次遇见苏锦书这般有趣的,一拎后颈就缩了起来,一动不动任由摆布。
陆锡环着苏锦书,却心无旖旎,直到她细软的发丝跑进了他的领子里,他才有了身体上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
苏锦书管不了自己的三千青丝,她自从及笄后,便再没跟男子如此亲厚过。她记得几年前更小的时候,牵过赵云峥的手,枕过赵云峥的肩,同样是男子,可陆锡给她的感觉不一样,说不出哪里别扭,只觉得脑袋好像不会转了似的,反应格外迟钝。
苏锦书兀自僵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前面不远处途经山谷,有一条岔路,拐进去又是一段崎岖山路。
到了这,苏锦书就认路了。
神凫果然很快。
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回镇上。
坐在前面视野开阔,苏锦书看到前面有一架马车,正在不紧不慢的走。
马车用的是靛青色的布帘,很是讲究,这条路只通往一个莲沼镇,往来都是镇上熟识的人,但这架马车很陌生,苏锦书心中疑惑,这是谁家的车,怎么从来没见过?
神凫像一阵风似的,从马车身边擦了过去 。
苏锦书余光看见了赶车的人,整个人忽然动作剧烈,拧着身子要回头看。
陆锡没防备她忽然挣扎,忙腾出一只手按住:“你别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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