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常双是常家独子,父亲贵为郡守,平日忙于平阳郡事物无瑕管教他,母亲又对他极为宠溺,俗称纨绔子弟养成记。

他前十几年的人生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爱吟诗作赋,就爱吃喝玩乐。

眼见他年满十七,仍是不学无术的性子,常父那叫一个焦心。

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

常父决定给他安排一门婚事。

常双自是不从,奈何胳膊拗不过大腿,人在赌坊玩得正尽兴呢,就被常家家丁五花大绑到了酒楼,与李家小姐相亲。

他左等右等,吃了十二分饱,还睡了一觉,也不见那李家小姐的身影。

贴身小厮常福来报,说那李家小姐前一夜与情郎私奔,现已被捉回了李家,老爷夫人正往李家赶去,势必要跟李家讨个说法。

常双拍手叫好,只赞那李家小姐是性情中人,对他的胃口,有机会定要认识一下。

常福却说,那李家小姐与情人私奔,闹得平阳郡人尽皆知,名声扫地,别连累了公子,公子喜欢谁,都不可喜欢李家小姐。

女子私奔从来是世人眼中的出格之事,平阳郡的长舌夫长舌妇们指不定用什么污言秽语说李家小姐,唾沫星子能淹死一个人。

常双自诩心善之辈,当即决定替李家小姐分担一部分骂名。

他回家拿了一沓银票,又到后院马厩挑了匹骏马,与常福告别,“你速去李府告知我爹娘,说我也跟心上人私奔了,让他们别为难李家小姐。”

常福抓了抓脑袋。

“公子你哪来的心上人?”

他笑:“在相遇的路上。”

说罢,扬鞭策马,离开了平阳郡。

常双一路游山玩水,顺道寻觅心上人。

运气不好,没遇着心动的姑娘,遇着了杀人不眨眼的山匪。

常双为保命,果断交出所有的钱财,谁料那些山匪仍却不打算放过他。似猫抓老鼠,挥舞着大刀,追在他身后,兴奋地大喊大叫,欣赏他狼狈而逃的姿态。

他一路狂奔,逃到一处破庙。

破庙里只有一尊残缺的神像。他走投无路,躲在神像后,祈祷神明显灵。

想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平日除了爱吃爱玩,撒点小谎什么的,偶尔忤逆父母,又没犯什么大错,何至于此。

许是神明听见了他的心声,便见四周木板杂物悬浮于空中,直直朝那群山匪飞去。山匪被吓得屁滚尿流,慌乱逃出山庙。

常双精疲力竭栽倒在地,在昏迷前,模模糊糊看见了一抹绿色的影子。

“喂,醒醒,你别死在这里。”

他是被拍醒的,脸上挨了无数个巴掌。

见他醒来,女孩明显松了口气,嘟囔道:“没死就好,不然还要费劲埋你。”

常双坐起身,“你是谁?”

女孩也问:“你是谁?”

“我叫常双,是平阳郡的少主。”

“常双,平阳郡少主。”女孩重复他的话,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份。

常双道:“天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

女孩错愕:“现在青天白日,点什么灯。”

常双瞳孔一震。

女孩在他面前挥手,见他双眼无神,直言不讳道:“你是个瞎子啊。”

常双否认:“我不是瞎子。”

“你是瞎子,”女孩说,“你都看不见我,也看不到我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常双紧张道。

女孩收回吐出的舌头,“不告诉你。”

常双许久镇定下来,问:“这是哪?”

“伏冬庙。”女孩道,“这附近没有村落,你眼睛看不见,最好养好伤再走,免得再遇上那群山匪,又被欺负了。”

确定女孩不是坏人,常双放松警惕,再次询问她的芳名。

“我无名无姓。”她的声音听不出难过。

常双道:“人的姓名,在出生之时便定好了。你爹娘呢,他们为何不给你取名?”

女孩声音小了些,“我没有爹娘。”

常双一顿,“对不住。”

“对不住什么?”女孩不明白他为何道歉。

常双根据以往看过的话本,脑补出一段凄惨身世,道:“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陷入沉思,发觉自己肚子里一点墨水没有,真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适合女孩的名字,“蝶影下红药,鸟声喧绿萝。你穿绿衣,便叫绿萝吧。”

他自顾自地说:“我阿娘种了一院子的芍药和绿萝,春天的时候,鸟语花香,蝶飞叶茂。”

绿萝沿着墙壁攀岩而上,从窗户钻入他的房间,带来一室春光。

他被关在房中抄写功课时,只要瞧一眼探头探脑的绿萝,心情就会变好。

“你喜欢绿萝?”

常双想也不想道:“喜欢啊。”

女孩犹豫了一下,“那我不要这个名字。”

他喜欢绿萝,给她取名绿萝,那不就是……

常双也想到这一层,忙道:“你误会了,绿萝四季青幽,我是希望你拥有绿萝般旺盛的生命力。”

“我喜欢这个祝福。”绿萝咧嘴笑道:“你给我取了名字,你就是我的父母。”

常双脸色微变:“怎可轻易认人作父,况且你我年龄相差不大,要做也该做朋友。”

“朋友。”绿萝细细咀嚼这个词,捂嘴窃笑,“好啊,那我们就做朋友。”

“朋友,这里很安全,我明日再来看你。”

常双独自待在破庙之中,目不能视,如惊弓之鸟,一丁点风吹草动落入他耳中都放大了无数倍,根本无法入睡。

“绿萝,是你吗?”

无人应答,常双心中恐惧更甚。

风呼呼地吹。

“朋友,我来了。”

直到听见绿萝的声音,常双高度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绿萝席地而坐,捣碎草药敷在常双的伤口处,嘴巴也没闲着,说自己挖草药如何如何辛苦,又是如何如何记挂着她唯一的朋友。

她说他是她唯一的朋友。

常双笑笑,感受到伤口处冰冰凉凉,莫名心安不少,困意袭来。他道:“绿萝,我想睡一觉,你能不能在旁边守着我。”

绿萝沉吟:“那你要快点醒来。”

“好。”常双应道。

他这一觉睡了足足七个时辰。

醒来时,绿萝已不在身旁,几个时辰后现身破庙,气呼呼地指责他不讲信用。

他不住道歉,方才求得她的原谅。

绿萝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闷着,多说几句话。”

常双想了想道:“不要,好像傻子。”

虽然这样说了,但绿萝不在时,他一个人对着空气也说得很起劲。他掰着手指细数人生的光辉事迹,数着数着,发现失败更多,便不再忆往昔,改说《风流王爷俏尼姑》,他私藏的最佳话本,看了不下五次,剧情早已记得滚瓜烂熟。

某天,他说到精彩部分,忽觉口渴,又觉无趣,便止住了。谁知下午,绿萝用荷叶盛了水来,迫不及待地询问故事后续。

原来绿萝一直在,只是他不知晓。

“话说这天地浩瀚间,有一男儿,名唤独孤信,其容貌之美,堪称旷古烁今。玉树临风,肌肤似雪,一双星眸如深渊,深邃而迷人,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气质……”

绿萝突然道:“比常双还好看吗?”

常双愣住:“什么?”

“你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都很好看。”绿萝用手细细描摹常双的五官。

常双呼吸一滞,握住了她的手。

“常双,你太用力了。”

直到绿萝喊痛,他方后知后觉地松手。

绿萝揉着手腕:“你不喜欢别人碰你吗?”

“不是。”

“你不喜欢我碰你,所以反应才这么大。”

“不是。”

绿萝凑近,与他大眼瞪大眼。

“常双,你怎么了?”

常双睁着眼,盯着绿萝看了许久,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距离太近,常双嗅得到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很清爽,是阳光沐浴青草的清香。

他想象着少女轻轻蹙着的眉头,不自觉脱口而出:“绿萝,我真想看见你的脸。”

少女道:“你可以跟我许愿治好你的眼睛。”

他兀地笑了:“你又不是神医。”

绿萝很是认真地说:“我真的能治好你的眼睛。”

常双心上一动,又觉得没那么简单,否则绿萝为何不一开始就医治他的眼睛。

他问:“有什么后果吗?”

“后果就是,你的眼睛恢复,我会很开心。”绿萝真心道。

她撒谎了。

常双笃定。

见常双沉默,绿萝攥住他的一根手指,带着他触碰她的眉毛、眼睛和鼻子。

她双唇翕动:“这样也能看见我。”

常双触电一般,指尖猛地蜷曲。

“常双,你耳朵红了。”

绿萝碰了碰他鲜红欲滴的耳朵,直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我要走了。”

细细柔柔的裙摆拂过手背,常双指尖轻动,挽留道:“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绿萝瞬间不在。

常双手中空空如也,好似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抓住。

“浪子从马背摔落滚下山坡,脑袋撞上树干,身后群匪穷追不舍,书生慌忙逃命,身心俱疲,忽见一破旧古庙,他闯入其中求神明庇佑。月光下,一窈窕身影翩然而至,赶跑了那群山匪,浪子无福得见仙子真容,竟在此时晕了过去。所幸,仙子相伴左右,可惜那浪子却盲了眼……”

绿萝打断,“常双,这个故事我好像听过,你换一个,我想听其他的。”

常双慢悠悠道:“别急,你听我说完。”

“后来,二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浪子带着绿萝离开古庙,回到自己的家乡,寻得名医治愈眼疾,八抬大轿迎娶绿萝进门,幸福美满地过完了一生。”

迟钝如绿萝,只是好奇:“常双,故事里的仙子为什么也叫绿萝?”

“因为浪子心悦仙子……”

常双停顿,“常双也心悦绿萝。”

他语气诚恳:“绿萝,我心悦你。”

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绿萝的心跳声清晰可见。

一颗心轻飘飘地飞升云端,与软软糯糯的云朵碰撞,忽上忽下。

绿萝笑颜如花:“我也喜欢常双。”

常双也笑,将憋了好几日的话说出口:“绿萝,你跟我走吧,我们回平阳郡,我会给你最盛大的婚礼,八抬大轿迎你进门。这是我家祖传的同心锁,只赠心上人,今后它就只属于你了。”

绿萝看着他手中的同心锁,良久道:“我不能收,我也不能和你回平阳郡。”

常双笑容褪去:“为什么?”

绿萝随便找了个理由:“我生得不好看,配不上你。”

常双皱眉:“喜欢一事,论心论情,从来不论皮囊。绿萝,我并不在乎你的容貌,就算你丑如魍魉,我此生也非你不娶。”

“独孤信也说过这句话。”

但故事最后,他抛妻弃子。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常双咬了下后槽牙,他道:“我可以做一辈子瞎子,丑女与瞎子,乃世间绝配。”

绿萝说:“常双,我怕你后悔。”

“我绝不后悔。”常双斩钉截铁道,强势地将白玉同心锁塞到她手中。

白玉同心锁被他捂得温热。

绿萝的心在温暖沼泽中一点点沉沦。

她起身走出破庙。

才走出五六百米,全身就如虫咬一般难受,她坐在一棵菩提树下,不禁想哭。

常双是人,她是妖,还是一只很弱很弱的妖。不能离伏冬庙太远,而且只要时间一到,无论她想与不想,都无法再维持人形。

她怎么敢答应常双。

绿萝下巴搁在膝盖上,歪头看手中的白玉同心锁。

阳光透过白玉同心锁,折射出七彩斑斓。她眯起眼睛,长久凝视着光芒变幻,内心冒出一个想法。

常双家境优渥,派人将古庙修葺一新,吸引众多香客前来,只要香火不断,她便能在短时间内离开伏冬庙,形魂不灭。

她想试一试。

告知常双真相,若常双接受她是妖的身份,他们便在一起,若不接受,她便治好常双的眼睛,让他安然归家。

“绿萝?”

她循声看去,常双追了出来。

她鼓起勇气,道:“常双,我愿意嫁给你。”

“真的?”常双欣喜万分,慢慢朝她走来。

她道:“你站着别动,我还有话对你说。”

常双很听话,真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话本里说,对待心上之人要诚实守信,我有一事欺瞒于你,其实我是……”

绿萝瞪大双眼,发现自己说话没有声音了,手脚被缚妖绳绑住,她惊恐地转过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形同鬼魅的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细风过林,常双脸上的笑容寸寸皲裂。

“绿萝?”

常双在伏冬庙等了三日,拾了一根木棍,摸索着下了山。

他觉得绿萝一定像往常一样在暗处看着他,所以他任由自己被石头树根绊倒,手脚摔破了皮见了血,只觉得是自己摔得还不够惨,绿萝才不露面。

记不清是第几日,他不小心踩到捕兽夹,被打猎的猎户救回家中。

他托猎户送信去平阳郡,爹娘接他回府,找来平阳郡最好的大夫为他治眼睛,日夜守着他,寸步不离。

经此一事,常父常母心有余悸,再不敢催他相亲成家。

他的眼睛经过三个月治疗方能视物。

这期间,他接连派出好几波人去寻找绿萝,把猎户家周围大大小小的庙宇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什么伏冬庙。

绿萝人间蒸发般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他从未停止过寻找绿萝。

许多个夜里,听见母亲在他床边低声啜泣。他翻了个身,无声落泪。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

他寻了一年又一年,不到四十岁,眼疾复发,看什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一生,都不曾见到心爱姑娘的容颜。

他逢人就说,他曾有一妻,遍寻不着。

众人皆道,所谓伏冬庙不过黄粱一梦。

梦中仙子,大发慈悲,予他恩情。

而他,起了痴想,仰慕仙子四十年久。

“蝶影下红药,鸟声喧绿萝。”

——《潼关兰若》

唐朝诗人许浑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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