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姮屏住呼吸,指尖跳动着狐火,轻轻搭在那根色泽暗沈、纠缠如乱麻的红线上。
这不是姻缘线,是枷锁。
线的一端,系着一位终日以泪洗面的世家小姐,另一端,则缚着一个流连秦楼楚馆的纨绔子弟。
气息浑浊,怨气缠绕,哪里有一丝一毫良缘该有的模样?
她不再犹豫,指尖狐火骤盛,凝聚成一道锋利的火刃。
“咔嚓。”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那根红线应声而断,化作点点黯淡的荧光,消散在空中。
几乎在红线断裂的瞬间,苏姮感到周身空间一凝。
“苏姮,你好大的胆子!”威严的怒喝如惊雷炸响。
月老须发皆张,手持拂尘,带着数名仙官忽然现身,将她围在核心。
她指尖尚未完全熄灭的狐火,成了铁证。
“苏姮,你可知罪?”
三界姻缘仲裁庭内,威压深重。
苏姮站在冰冷的玉阶下,缚仙索深深勒进手臂,带来刺骨寒意与仙力滞涩之感。身后水镜台云雾翻涌,透出的吸力让她神魂不稳。
完了,这次真的闯大祸了。
“你私剪本座牵定的姻缘红线,足足七条!”月老气得声音发颤,“致使三界姻缘簿动荡,你该当何罪?”
台上端坐着东方天界几位元老,阵容庞大,可见事态严重。
有小仙低声议论:“青丘狐族向来貌美,这位帝姬更是绝色,怎的性子如此离经叛道……”
“嘘,莫要妄议。”
这话飘进苏姮耳中,她只是微微扬起下巴。
即便被缚仙索禁锢,她周身依旧流转着浑然天成的媚意,眼尾微挑,琉璃般的眸子潋滟生辉。
九尾天狐与生具来的风华。
“整日将什么‘自由心证’、‘情缘自主’挂在嘴边,简直荒唐。”月老痛心疾首,“我姻缘司正道,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定良缘,岂容你青丘歪理玷污?”
苏姮朱唇微抿,她不能就这样认输。
那不仅丢尽青丘颜面,更坐实了她“祸乱姻缘”的罪名。
这与她自请来月老书院学习,本想深入了解姻缘司体系的初衷背道而驰。
她猛地抬头,那双狐狸眼中燃烧着倔强的火焰。眼波流转间,让几个年轻仙官微微侧目。
“月老明鉴。弟子所剪红线皆非良缘,而是怨偶!强拴姻缘如同枷锁,只会滋生怨气,何来幸福可言?”
她脑海中闪过那些被她解救的人。
从家暴赌徒身边离开、终获幸福的绣娘;解除相看两厌的捆绑后,各自觅得真心的世家子弟。
她以狐念感知,反馈回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压抑与痛苦。
这些,难道都错了吗?
“证据确凿,还敢巧言令色?”月老根本不容辩解,拂尘一挥,法旨如山压下,“来人,将此狐押回青丘严加管教,不得再入我天庭核心仙域。”
金甲天将上前,强大的仙力禁锢周身,苏姮心中一凉。就在她被拖向水镜台的刹那——
“且慢。”
一道清冷如玉磬的声音穿透殿内肃杀,不高,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云雾微散,一道颀长身影踏光而来。
来人月白仙袍,广袖流云,周身气息清寒澄澈,正是司掌三界因果天衡的司衡仙君。
他步伐从容,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似沉静几分,仙官皆微微垂首以示敬意。他的目光掠过苏姮时,未有丝毫停留,平静无波。
“司衡仙君?”月老眉头微蹙,“此乃我姻缘司内务,仙君何故插手?”
“月老息怒,诸位尊者明鉴。”司衡目光扫过略显狼狈的苏姮,“此狐所为,确然鲁莽冲动,理当受罚。”
苏姮的心沈了下去。连他……也是来落井下石的么?
她想起初入书院时,自己曾当众质疑一条“门当户对”却气息浑浊的红线。
“此线若牵,必成怨偶。”
当时作为督导仙君的司衡,只是淡淡反驳:“天机莫测,非你青丘族妄断。”
甚至有一回,她抱着姻缘簿去寻他,指着一条几乎断绝的红线问:“他们绑在一起三十年,就彼此折磨了三十年,红线都快没了,为何月老还要一次次加固?这当真是正缘吗?”
当时,他连眼皮都未抬,只漠然道:“恪守天规,勿生妄念。”
那分明是拒绝,是警示。
可她总觉得,他冰冷的外表下,似乎藏着别的什么。
“然,”司衡话锋一转,声音沉稳坚定,“其‘以情为本,非以线为缚’的理念,或正可涤清姻缘簿上沉积已久的怨气。强拴的怨偶,徒增业力,消耗三界气运,于长远而言,实为损碍。”
他说话时,深潭般的眸子再次掠过苏姮,似风拂过,泛起层层涟漪。
苏姮心头一跳。这分明,是她某日对着姻缘簿嘀咕时说过的话。
当时司衡在一旁静静翻阅卷宗,恍若未闻。
原来,他竟听进去了?
“哼,仙君与她素来不睦,今日为何出言相助?”月老语带怀疑。
司衡神色未变,坦然道:“吾司掌因果,所见怨偶业火灼烧三界,早已非一日之寒。此为其一。”他话语微顿,声音如初雪消融。
“苏姮所为是‘果’,而非‘因’。堵不如疏。”
“我愿以自身仙格作保,自请与她一同下凡,监管其修正因果,戴罪立功。”
“若事不成,甘愿同罪。”
一言既出,满殿皆寂。
所有目光都震惊地聚焦在这位素来冷情、超然物外的仙君身上。
以自身仙格作保?甘愿同罪?
就为了一个屡屡与他针锋相对的青丘狐仙?
苏姮蓦然抬头,望向那张清俊绝伦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缚仙索勒出的痛感依旧清晰,心底却因他这番话,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到底……是为何?
仲裁庭上,几位元老低声交换着意见。
最终,为首那位一直闭目养神的大长老缓缓睁开眼:“司衡仙君所言,不无道理。那便命尔二人即刻下凡,修正七段错误因果。”
“若功成,苏姮罪责可免,司衡亦是无过。但若失败……”大长老目光一凝,“司衡你,便代苏姮受天谴,打入凡尘,七世不得重归仙班。”
司衡面无惧色,拱手应下,姿态依旧从容。
“等等!”苏姮失声喊道,“大长老,此事皆因我一人而起,司衡仙君他——”她挣扎着想上前。
话音未落,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仙力封住了她的唇舌。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司衡,眼眶瞬间红了。
七世不得重归仙班。这代价太过惨烈,她宁可自己受罚,也绝不愿连累他至此。
这份委屈,远胜被缚仙索勒疼,又夹杂着一丝难以琢磨的悸动。
司衡缓缓走向她,月白的衣袂在流转的仙雾中拂动。
他垂眸看着她手腕勒出的红痕,几不可闻地轻叹。
众目睽睽之下,他指尖灵光一闪,缚仙索松脱,金甲天将亦被无形之力推开。这近乎当众违逆法旨的举动,让几位元老眉头微蹙。
“走吧。”他却视若无睹,只牵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云雾翻卷,仲裁庭的景象在眼前急速倒退、模糊。
坠向凡尘的失重感骤然袭来,苏姮感到周身仙力急速流失,经脉刺痛。
“唔……”她闷哼一声,身形不稳,视线也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飞速缩小、变化,毛发滋生,九条蓬松的狐尾不受控制地弹了出来——
她竟在仙力紊乱下,被迫现出了原形!
然而,预期的急速下坠并未持续,一只微凉的手稳稳托住了她变小、毛茸茸的身体。
她落入一个萦绕着清冷檀香的怀抱。
朦胧中,那只手似乎顿了顿,然后,修长的手指带着些许生疏,将她蜷缩的身子往怀里拢了拢,甚至还无意识地轻轻捏了捏她其中一条尾巴根。
苏姮浑身一僵,本能让她差点炸毛,却因虚弱动弹不得,只能发出细微的嘤咛。
他似乎也僵了一下,那扰人的动作停了,只是手臂依旧稳稳地环着她,用袖袍为她挡住了凛冽罡风。
苏姮着实不解,他为何愿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思绪混沌间,周身景象陡然清晰,凡尘的喧嚣与混杂气息如一股巨大的漩涡,从周围空间席卷而来。
“啾!”苏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狐鸣,便被那股吸力狠狠甩飞出去。
天旋地转后,她狼狈地滚落在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角落,摔得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冒。
她晃了晃毛茸茸的小脑袋,勉强支起身子,发现自己还是那只小臂大的小九尾狐,仙力微弱得连维持人形都做不到。
而身侧,早已不见司衡的身影。
只有脑海中那本残破的姻缘副册,提醒着她此行下凡的使命。
以及神魂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联系,遥遥指向某个方向。
她甩甩头,抛开杂念,努力迈开小短腿蹬着路边石阶,费劲地爬上墙头。
一抬首,目光霎时被街道尽头一座香火鼎盛、金碧辉煌的祠庙吸引——月老祠。
一个崭新的念头,伴随着绝处逢生的锐气,从她心底破土而出。
琥珀色的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而明亮的光。
正好,就在你对面开家“解缘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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