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姮在一阵酸痛的僵硬感中醒来。
身下是凡间客栈的硬板床,鼻尖萦绕着尘土与旧木的气味。
昨日初临凡间的混乱记忆涌入——她被迫现出原形,与司衡失散,最后凭着一点微末的仙力,勉强在这陋巷客栈找了个角落蜷缩一夜。
轻盈仙体早已消失,身上盘缠少得可怜。身份文牒上写着:家道中落,投亲不遇的孤女苏姮。
真是开局一把烂牌。
她甩了甩在睡梦中不自觉冒出来的、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有些烦躁地用爪子拍了拍床板。
她那位以护短著称的青丘帝君老祖宗,怕是想象不到,自家最宝贝的小辈九尾狐,竟在凡间混得如此落魄。
她走出客栈,大启王朝京城的喧嚣热浪般扑面而来。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交织,与清冷的天庭截然不同。
她敏锐的狐耳动了动,捕捉到了最鼎盛的香火气来源,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人流如织的月老祠。
祠内,善男信女们摩肩接踵,虔诚跪拜,喃喃祈愿之声不绝于耳。
“求月老将我与李姑娘的红线拴得牢牢的,让她眼里再瞧不见别的男子。”
“让我家那口子回心转意,莫再被外头的狐狸精勾了魂去……”
苏姮站在殿外,听着那些她日日批示、再熟悉不过的祈求,眉头越蹙越紧,连身后那几条隐去的尾巴都差点气得显形。
这哪里是求姻缘,分明是在求一道枷锁。
若她青丘的狐子狐孙在此,怕是要嗤笑这些凡人不懂情爱真谛。
而她的职责,就是把这走歪了的“良缘”,扳回它本该有的、令人愉悦的模样。
她的狐眸流转,最终落在月老祠正对面一家挂着转租牌子的铺面上。
“棺材铺?罢了,狐仙不忌讳这个。”
几天后,一家名为“解缘斋”的店铺,在香火鼎盛的月老祠对面,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没有鞭炮齐鸣,只在门口立了一块素雅别致的木牌,上面写着:
主营:和离咨询、情感疏导、孽缘劝分。
附注:缘来不拒,缘尽不留。强求苦海,自在前程。
这惊世骇俗的招牌,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对着月老祠开和离店?这掌柜的莫不是失心疯了?”
“晦气,真是晦气!棺材铺变劝分铺,这不是咒人吗?”
更有甚者,对着苏姮那张过分昳丽、带着狐族天生媚态的容貌指指点点:“长得这般妖娆,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家……”
苏姮耳尖微动,听得此言,不怒反笑,眼波流转间自带风情。
她索性站上门口矮阶,眸光扫过众人,声量不大却清晰入耳,带着点狐族的软糯尾音:“我开门做生意,凭的是道理,看的是人心。与其担心我正不正经,不如想想自家枕边人,心思可还在你身上?”
那妇人被噎得满脸通红,周围响起几声压低的嗤笑。
苏姮不再理会,目光扫过众人:“诸位求姻缘,求的是心心相印,还是同床异梦?若一段缘分只剩苦楚,死死抓着,与抱棺何异?我这解缘斋,解的是死结,求的是新生,有何不可?”
她言辞犀利,姿态落落大方,眼尾微挑的风情竟让人一时忘了反驳。一时间,竟镇住了一片议论声。
人群中,有几个衣着朴素的妇人眼中闪过共鸣,但碍于周遭目光,终是没敢上前。
在路人的指点和议论中,苏姮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她用微末的狐仙之力驱散了铺子的阴森气,将其改造得温馨雅致——素纱帷幔,原木桌椅,几盆绿意盎然的植物点缀其间。
虽然门可罗雀,与对面求神拜佛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但她不急,狐狸最有耐心。
她走到门口,对着月老祠前排队的人群,清亮的嗓音带着一丝狐族的魅惑: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月老祠只管牵线,咱解缘斋保售后。”
“感情不顺?伴侣不合?良缘变孽缘?快来解缘斋免费诊断。”
动人的声线引得人群纷纷回头,目光惊疑。然而看热闹的多,真敢进来的却一个没有。
苏姮也不气馁,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裙,决定先去搞定官方的营业文书。
毕竟租了人家铺面,她得去对面的月老祠,会一会那位新上任的庙祝。
且她隐隐有股预感,那丝神魂中的牵链,似乎近在咫尺。
月老祠内香雾缭绕,求签问卜的队伍排得老长。大殿旁设有一处雅静的偏厅,是庙祝为有缘信众解签答疑之所。
苏姮绕过熙攘人群,径直走向偏厅。
门口侍立的青衣童子见状欲拦:“这位信女,解签需排队。”
苏姮微微一笑,眼波如水:“我乃对面解缘斋的主事,特来拜会庙祝先生,商议一下……邻里和睦之事。”她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点狐狸的狡黠。
“邻里?”童子被这称呼和她不经意流露的风情噎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苏姮已趁机掀开竹帘,迈步而入。
偏厅内,檀香清幽,将凡俗喧嚣隔绝在外。
一道熟悉的、清隽出尘的身影,正端坐于案几之后,执笔批注姻缘签。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周身勾勒出浅金色的光晕,侧颜清冷,神情专注。
竟真的是他,司衡仙君。
他这副凡间庙祝的扮相,倒是入木三分。
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正坐在他对面忧心诉苦,目光却不自觉地黏在司衡脸上。眼神渐渐有些发直,连忧愁都淡了几分。
苏姮看在眼里,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极淡的不适,像被自己的狐狸尾巴尖挠了一下。
不疼,却刺挠得存在感十足。
她撇了撇嘴,这张脸,在凡间果然是个祸害。
司衡目光未离签文,声音清淡:“夫人,签文显示:缘分天定,莫要过于执着,平添烦恼。”
又是这套说辞。
苏姮站在一旁,忍不住小声嘀咕:“万事不离‘天定’、‘莫强求’,怪不得催生出那么多怨偶。”声音细软,带着点狐族的鼻音。
她狐眸一转,忽然笑吟吟地走上前,对着那妇人福了一礼,姿态优雅却自带媚骨:“这位夫人,可是为情所困?”
妇人骤然回神,脸上微红,有些窘迫地点头。
“这便对了。”苏姮声音放得更加柔软,带着狐族蛊惑人心的天赋力量,“缘分天定不假,但人心易变也是真。与其在一个让您伤心猜疑之人身上空耗年华,不如放眼看看,这世间好男儿难道就只剩他一个了?”
她话锋一转,眸光似是不经意般,扫过司衡那张清绝的侧脸。
“便譬如咱们庙祝先生,这般品貌,看着也赏心悦目不是?何苦守着歪脖子树,错过整片森林?”她语气天真又大胆,像个不谙世事的小狐狸。
司衡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笔尖在签文上洇开一小点墨迹。他抬眸瞥了她一眼,眉头微蹙。
那妇人被苏姮大胆的言论说得一愣,脸更红了,眼神却不觉亮了些许。
她嗫嚅道:“姑娘说的是。只是,这毕竟是月老祠前,说这些……”
“月老祠前又如何?追求幸福,天经地义。”苏姮趁热打铁,指尖一缕微不可查的幽蓝狐火闪过,悄然安抚对方不安的情绪,”夫人若有疑难,不妨来我对面解缘斋坐坐,咱们细细分说?”
“咳。”
司衡这声咳嗽带着一丝清冷的仙力,震得那妇人一个激灵。
最终只对着月老像拜了拜,脚步匆匆地离去。临出门前,悄悄回头望了解缘斋一眼。
待偏厅内只剩他们二人,空气瞬间凝滞。
苏姮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在刚才那妇人的位置坐下,手肘支着案几,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九尾狐的媚态浑然天成。
“司衡仙君,你这庙祝当得还挺投入?”她将临时写就的申请书推过去,“怎么样,我那解缘斋的营业文书,批是不批?”
司衡抬眸,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她明媚的脸庞,修长指尖在“劝分”二字上轻轻一叩。
“劝分,”他声线平稳无波,似是不受她媚态影响,“过于直白锐利,易引争端,非稳妥之道。”
“那叫及时止损。”苏姮立刻反驳,身子微微前倾,带着若有似无的淡香,“还是说,司衡仙君怕我的业绩太好,抢了你月老祠的香火?”
司衡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不再多言,取过朱笔,利落地写下了一个“准”字。
“随你。”他将批好的文书推至她面前,“只是既在凡间,便需守凡间规矩。行事之前,三思后行,莫要再冲动。”语气依旧是那份督导仙君的调子。
“知道啦,我的督导大人。”苏姮故意拉长语调,拿起文书时,指尖带着一点狐火的温热,不经意地擦过他微凉的袖缘。
如愿感受到那月白布料下的手臂绷紧了一瞬。
她心底轻笑,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裙裾摆动间仿若狐尾摇曳:“那就,各凭本事咯。”
透过支摘窗的缝隙,能清晰地看到对面解缘斋门口,那个对着阳光细看文书,嘴角弯起明媚又狡黠笑意的身影。
她在凡间,依旧如此鲜活夺目。
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股破开陈腐的锐气。
司衡眼神深邃,仿若静默的深海,无人能窥见其下涌动的暗流。
他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叩击,一道极淡的金色流光溢出,悄无声息地没入殿内月老神像的双眼之中。
与此同时,对面解缘斋的招牌上,也似有若无地覆上了一层水波般的微光,寻常人不可见。
他既允了她,便不会让她在起步之初,便因过于张扬而引来上界过多的注目与干预。
苏姮回到解缘斋,将那份带着沉香的许可文书仔细收好。她不经意地扫过自家店招,敏锐地捕捉到那层守护微光,唇角弯了弯。
“这家伙,嘴上说着‘随你’、‘守规矩’,还不是不动声色地回护?”她小声嘀咕,心里那点因为被他“监管”的不爽散了些。
她甚至能想象他那副清冷自持、彷佛只是随手处理一桩微不足道小事的模样。
可若真觉得微不足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份人情,她记下了。
夕阳西下,苏姮正准备关门,眸光不经意间扫过街角,忽然定住。
一位身着绫罗、头戴珠翠的年轻女子,在不远处徘徊。
她通身的富贵气派,却掩不住满脸的死寂与挣扎。几次望向解缘斋的招牌,脚步欲进又止,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交织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苏姮的心跳漏了一拍。
凭借九尾狐对情感与姻缘线的天生感知,她一眼便看出,那女子身上维系的红线,色泽灰败,怨气缠绕,已如枷锁。
——第一位客人,终于来了。
苏姮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遥遥站在门内,夕阳的余晖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柔和了她天生媚骨带来的攻击性。
她对着那女子,露出了一个温和而了然的微笑。
一缕凡人无法察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狐仙气息,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
这一刻,那徘徊不前的女子忽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心安与勇气。
恍似在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盏为她而亮的灯。
苏姮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彷佛在说:“我看见了你的痛苦,也看见了你的渴望。别怕,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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