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曾跟任何人展露自己的脆弱,会认此刻在她面前的人有一瞬虚晃而过的庆幸。
裴贺很清醒,也会很迷糊。
就像他被困在朔北的大雪中,前有虎视眈眈的雪狼,后有跃跃欲倾的雪山,第一次从虞泠口中读懂未雨绸缪。
......
“这个名叫严胡的狱卒是个孤儿,自小被翠华山的和尚收养,所以说他的老家应该就是太平寺。”裴贺道。
虞泠道:“听闻太平寺的和尚心善,曾不顾佛门净地让夜半临产的孕妇进入寺中生产,还收养了许多孤儿,将他们教养长大。也是一种普度众生。”
“众生皆苦,或寄托山水,或遁入空门,若能以此消解,也是一种幸事。”她抿了抿唇角。
裴贺关切道:“你不需要蒙上面纱,掩饰身份吗?”
虞泠摇摇头:“知道虞泠的人不会错认我,不知道虞泠的人也不必在意了。”
太平寺前一道宽广的大道,停着数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山门之上,匾额高悬,其上镌刻着古朴苍劲的“太平寺”三字,听闻是百年前桓宗亲自提笔赐名。楼阁庙宇林立,镶嵌在山峦叠起中。两旁古木参天,梵音袅袅似从中天而降,无孔不入。
古刹幽静,却烟火正盛。
风吹起帷帽的一角,露出一抹少女的樱唇。
丫鬟的手嫩嫩的像水葱尖一般,燃了那香递交到自家小姐的手中。
帷帽中传来一道声音:“且慢。”
女子交叠着双手,规规矩矩站在佛堂前,她柔声道:“佛像面前,岂可无礼?且替我摘下帷帽来。”
丫鬟愣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摘下女子的帷帽拿在手中。
帷帽下是一张清丽温柔的面孔,肤若凝脂,般般入画,梁低眉垂着眼,任凭丫鬟摆弄着她的衣裙,接了那燃香来,诚恳地跪在蒲团上。
殿内佛像庄严慈悲,金身闪耀,数年如一日地目视着这些虔诚祈祷的人们。
梁低眉跪拜,樱唇开合呢喃:“愿佛祖保佑吾父吾母,身体康健,少病少愁。”
殿外依旧是烟火弥漫,烧香的往来挤拥。
有人嚷嚷挤开一条路来,但看那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下,松柏影绰,两名侍卫依着中间一人上前来,看他们的架势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模样。中央的那位郎君约莫双十年华,一身莲纹烟蓝色蟒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系青色祥云宽边锦带,嵌玉银冠锁发。来人气质温润清冷,让这些富贵物件都黯然失色。
太平寺不乏皇宫贵族之人前来祈拜,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名叫木桃的小丫鬟牵起梁低眉的手,与她迈过门槛,轻声问:“我替娘子重新戴上帷帽?”
梁低眉正准备点头,忽然看到眼前的山清水秀,红墙绿瓦相得益彰,便迟疑些许。她摆手道:“等等再戴上吧。”
木桃乖顺地点头,二人一同走下石阶,梁低眉记得门前栽了十来株倒垂杨柳,树影落在一方红墙之上,微风中飘扬。
穿过甬道,便是伽蓝殿,院落中人迹罕至,铜铃忽响,惊得停在屋檐上的鸟雀齐齐飞去。
梁低眉看着自己鞋上的湿泥不由地蹙了蹙眉,对着木桃说:“我记得我们的轿辇就在那圆门之外,你去替我取双鞋子来替换,佛门重地,不可有污浊。”
木桃有些迟疑:“可是娘子您一个人在这,木桃不太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这里也没什么旁人。”梁低眉挥手看着院落中央那座白磐石砌就莲花说法台,道,“我就在此等着你,不会乱走动,免得教你找不到我担心。”
木桃点点头,小跑着离开。
梁低眉松了口气,低身揉着彼时有些酸痛的脚踝。寺庙中香烟袅袅,梵音阵阵,伽蓝殿中两旁列着四大金刚神像,朱漆窗门上刻着镀金佛文——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以物物物,则物可物;以物物非物,则物非物。物不得名之功,名不得物之实,名物不实......”
她低声道。
“是以物无佛语有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一道温和的声音闯入她的世界,梁低眉惶恐地转过身,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别人来,又转念一想,这太平寺又不是她梁家的,人人都可以踏足。
来者长身玉立,相貌端正。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眉宇间淡淡贵气镀神,仿若从神庙中走出的谪仙来。
眉宇轩轩,似朝霞孤映;
目光柔和,如明月入怀。
他不见笑模样,却自带让人放松的气质,手中拿着一把玉折扇。风吹入松林,迎面送云霞,心如琴弦随无意识的拨动自铮铮然一响。
梁低眉心弦一颤,忙低下头,以衣袖微遮口鼻,咳嗽了一声。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男子笑道,他走至佛堂前,双手合十简要地摆了一下。
寺庙中鲜少有男子独自前来的,梁低眉不由得有些好奇,便问道:“郎君是独自一人前来?”
男子点点头:“也少见姑娘家一人来拜佛的。”
拜什么?拜姻缘,拜福禄,拜家人安康,拜天下太平。
梁低眉轻笑:“我在闺中,尚不能为父母乃至天下万民作出什么贡献,就只能寄托在满殿神佛中,愿佛能听到我的小小祈愿吧。”
日光下少女面庞柔和,五官清丽,肩头像停了一只白鸽一般扑闪着光影。
男子晃了神,平静如水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他细细品味着梁低眉方才那句话,良久开口问道:“照你所说,圣上位居庙堂之高,俯瞰百姓,执政为民,为何也要拜神佛?”
梁低眉愣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的人会问这个问题,于是便道:“圣上也是天子,帝王、君主秉上天旨意统治天下,其权力乃天所授。百姓依靠帝王,帝王依靠上天。需受天命。”
德侔天地者称皇帝,天祐而子之,号称天子。
男子思索道:“那你认为一个好的帝王应该是什么模样?”
这次梁低眉没有回答,她只笑容款款:“我只是一个女子,怎敢妄议天子,方才的话,郎君只当没听过。”
“唉......”男子还想说些什么,正好木桃已经带着干净鞋子跑过来,看到陌生人还有些惊讶。他只好吞回了接下来的话,后退几步让开空间。
木桃小心依偎到自家小姐身边,轻声道:“娘子,鞋子备好了。”
梁低眉不在留有目光,只往前找寻着空禅房去更换鞋子。
“娘子,那位郎君是谁啊?你们认识?”木桃问。
梁低眉摇摇头,不一会儿思索道:“瞧着打扮不像普通人,太平寺贵人不少见。”
木桃屈身给她换着鞋袜,道:“娘子不要怪木桃多嘴,您是女眷还是少与外男说话才好。”
梁低眉端坐在榻上,她目光落在朱漆的八角棱窗上,隐约看见纤细的柳枝影绰。她缓缓道:“你仔细瞧着,外面那位郎君离开了,我们再走。”
木桃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等重新换好鞋袜,她碎步跑向门口,紧紧贴着门扉。
片刻她猜测道:“娘子,人好像走了?”
梁低眉松了口气,她拿出手帕掩在口鼻出咳了咳,而后走到木桃身后,伸手推开了门,“既然走了,那我们也走吧。”
光一部分落在了鞋面上,割开了上面的绣花样式。
“方才一过来,猛地看到一个陌生人,可给我吓了一跳。”木桃心有余悸,给梁低眉带上帷帽,一片粉白的花瓣随风飘了过来,被她一手捉住。“娘子有敏症,不能闻花。这地儿落花那么多,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木桃忙在前指引着道路。
梁低眉轻踏在那碎石子路上,两旁的松柏高大茂盛,落下重重的阴影。她抬起眼,从轻纱的缝隙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蓝衣郎君就站在假山流水旁,被一个巨大的鼎遮挡着,香烟袅袅,模糊了他的五官身形。
原来他没走,还是为了让自己安然离开站在了远处。
梁低眉顿了一下,木桃注意到她的脚步放慢,忙问道:“娘子,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她没有多说,跟着木桃快步走过圆门。
.......
“殿下,殿下,您怎么走到了这里?”小内侍被烟呛得不行,不停用手挥散。
李珃回过神来,看他那副模样不由得柔和一笑,便展开折扇替他遮挡一分。
“我只随意逛逛,你没事罢?”
“奴婢能有什么事?”小内侍叫阿顺,不过十五岁,原来总是跟着师父一起的,今个儿一个人出来,还差点弄丢了主子。他双眼被烟熏得红通通的,不停地揉着。
李珃笑笑:“好了,别揉眼睛了,你师父那儿我半个字不透露?”
阿顺惊喜,忙点点头,就要给李珃揉肩捶腿,“师父从来跟我说太子殿下是个心肠软的,奴婢命怎么这么好,跟得了殿下这个好主子。”
他似想起了什么,忙说道:“方才小和尚告诉奴婢,住持现下空档能见殿下。”
李珃点点头,他似乎还没有收回思绪,迟了半晌才轻声道:“本宫尚为婴孩时体弱,险些熬不过去,是在太平寺待了半年,感受佛光普照才捡回这条命来。母后在时,便告诉我每年必得来太平寺还愿。”
一滴水落在碧色水缸中,里头倒映的绿枝荡漾成圈圈纹路。
婆娑树影下,对影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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