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乐游曲(十)

年关将至,落雪有声,闻笛拿着一大把竹扫帚在院子里清扫着积雪,他的肩头、帽顶,皆是一层晶白。

院门鲜少有人至,今日倒是新鲜地冒进来一个人影。

“你现在扫了,后面还是会下的。”虞泠轻轻合上院门,朝他眨了眨眼睛。她手里提着菜和肉,一摇一晃地踩在雪地里。

闻笛还是第一回见到如此鲜活的虞泠,想来不知从何开始,她和郎君又重新熟络起来。不,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

他笑笑:“如若不清扫的话,后面结冰了来往行走回打滑。”

言罢,闻笛走上前,接过虞泠手中的菜篮,惊讶道:“虞娘子,你买了这么多?”

虞泠提了提菜篮,笑盈盈道:“我起了大早,还有这些肉,是张屠户托我送来的。裴司马日理万机,这些是必不可缺的。”

“哦,我想问问,宁州城内粮食预备地如何了?”她忽然想起了,便开口询问。

闻笛拄着扫帚,“听闻援助的粮食已经往宁州城来了。靳刺史寻了处宅子,想要郎君搬到城内去,不过我看着郎君似乎不太舍得,迟迟没有动身的意愿。”

虞泠深吸一口气:“这里安逸平稳,谁会不眷恋?”

闻笛点头:“我去将这些煮成好消化的肉粥,娘子也留下来用些吧。”

“也好,”虞泠朝他笑笑,补充一句,“这样好的肉落在你手中啊,真是暴殄天物。”

屋内,裴贺正好听见她的声音,便放下书卷走了出来。看见她时,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贺叹息,看着身旁的伞,心道又是不必了。

虞泠走到跟前:“听说,粮食的事情解决了?”

“是的,我书信至长安,很快便得到了回信。此事也要感谢当初在长安的朋友,同僚促成。”裴贺斟了一杯热茶递到虞泠面前,“还记得大理寺卿郑长原吗?是他派了人亲自护送粮食。”

虞泠呷了口茶,慢悠悠道:“郑寺卿?我记得他是个颇为圆滑世故之人,从前都是对你避而不见的。”

“那时身在其位,多有不便,我能理解他。”裴贺低头道,他指尖捻开一点檀香,徐徐撒入铜炉。

“是啊,若我身边有个这样不通人情的下属,也会感到棘手的。”虞泠看着他,露出笑容。

裴贺登时脸颊绯红,他挪开目光,不管怎么躲,都有一点滚烫烙在身上,他道:“年轻气盛,总觉得只要意志坚定,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初生之犊,觉得只要想做什么便一定能做到。”虞泠垂下目光,打开的门扉外露一片雪色,天凝地闭,风厉霜飞,一如她在朔北时。

“裴贺,”她抬起眼睛,“你想过回长安吗?”

“你心里知道是谁在陷害你,也知道自己可以依附谁。你不是心甘情愿龟缩在这里,你尚在等待吗?”虞泠问道。

裴贺隔着缕缕香烟而望,富贵奢靡的长安就像一场梦,好像昨日他还马上看花,春风得意,今日就落魄在风雪摧残的边疆。他心系天下,仁爱百姓,不顾危险深入北地,以己之身看待难民,为官,他无愧。

可是,裴贺你难道没有不甘心吗?十年寒窗,你本应该高官厚禄,坐享富贵,如今却在这样一个小小的村中。

他道:“那日,圣人传我,让我选择,我本可以选择那条安逸的升官之路,可是我没有;那日,阳泉侯步入大理寺,他也给予了我警示,我同样做出了悖逆他本愿的原则。一副好牌,在旁人眼里我是打错了,但是在我眼睛,未必我就不是胜者。”

裴贺抬起那双映着雪色的眼睛,里面浅浅一湾月牙儿般的亮点,“那你呢?你难道不希望我这样?”

比起旁人,他更在乎的是眼前人的想法。

若她想要安享富贵,羡慕长安的富贵迷人,那自己就去争。

闻言虞泠道:“你可以不甘心,我无论甘不甘心都是这样了。”

她将茶水倒在炭盆中,里面滋啦一响。雪点没入乌发间,像生有白皙杏花。

“我希望你做你想做的。”虞泠抬起鸦羽似的睫毛,“从前我做什么都只为我自己。如今一路走来,见过战争狼藉之处,看过民生民苦。我愿意想其所想,你珍爱难民我便也珍爱难民,你为民请命,我便也为民请命。你是对的,无论这个世间是如何的是非不分,可你都是对的。”

是认可还是私心,早就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是对是错,向来对旁人来说并不重要,只有我们才觉得它们重要。可是这世间若是不以对错,不以公平正义为支撑,恐怕早就坍塌。”裴贺轻声道,他读万卷书,不是来当一个无用的官的。

他是虞泠从未见过的人,虞泠从阴湿的地方爬出来,猛然见到一点光亮,唯恐是镜花水月,又为自己的阴暗而羞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白的像棋盘上的棋子,在他眼睛,黑就是黑,白便是白。

是一句“我起誓永远不离开你”,便会真的与你牵扯一世的人。

人间的秩序便是由这些清正之人的脊梁顶起。

虞泠掩口咳嗽一声,裴贺注意到,立马取了毛披风盖在她肩头,虞泠笑笑:“想起你在长安时的那间宅子,院子比这里大很多,还要建一个可以赏雪读书的亭子。”

他们蹲坐在一起,跟前的炭盆早就冷尽。院中寂静,唯有二人,红泥火炉。

“那亭子是为一人而建,谁知道那人——不识好歹。”裴贺静静道。

虞泠抬起猫似的圆眼睛,好奇:“那亭子后来叫什么名字?”

裴贺挪开眼睛:“还没取。”

“那就叫湖心亭!”虞泠兴奋道,渐渐地她低下声音,“我有资格取吗?”

湖心亭,这个名字看起来毫无意义,却也独具风格,至少,人看一眼就能知道这亭子叫什么名字。

“本来就是给你取的。”裴贺静默着露出一个笑容。

良久他面露歉疚:“只可惜,不能让你在湖心亭里赏雪,读书。”

“这有什么,”虞泠道,“从前我只能待在角落,坐在山头,现在我却能在屋内,贪求是无穷无尽的。更何况,你还记得我们在太师旧居看到的那些书法字画吗?心中有湖,便有湖心亭,眼前有书,亦如身临湖心亭。”

听到话中的太师二字,裴贺忽然想起了虞泠从未谈起的那些日子,便问道:“自我离开长安,便没有了消息,你跟随秦王入军营,没有受伤吧......”

虞泠摇摇头:“秦王殿下心存志远,于我不过利用,耗尽了价值便会弃之如敝履,上位者向来如此,甚至连亲缘者也是这般。”

“他此番拿到云州,得荣归京,最大的阻碍就是阳泉侯,朝堂一朝倒戈,便是刀光剑影的开始。”她道,“阳泉侯势大,连皇家也不放在眼里,恐怕早就开始下手。”

李谲与自己没什么关系,本来她也没必要关心他,只是国家动荡、改朝换代、成王败寇,苦得都是百姓而已。

她经历过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知晓求生的痛苦与艰难。

“为人之君,到底该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不该是我阿父那样的。”在这世上,她所有的亲人被战火消磨,虞香敛又是死在她眼前。虞泠在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若是再遇到阿满,必不会离开她半分。

如果记忆是人来背负的,那么她在世上唯一所剩的便只有阿满了。

抛弃阿满的痛苦日日反馈折磨着她,为马奴的日子是她们相互扶持,也是她改头换面,代替了阿满真正的姐姐才得以活下来。

裴贺凛声道:“圣上以仁治天下,他必然知道太过仁德的坏处。太子博学多才,不乏治国之治,只可惜心肠百转,唯有一个柔字。听闻明德皇后温柔静雅,慈眉善目,最是蔼然,她英年早逝,引得全城恸哭。太子殿下幼时积弱,送到太平寺佛子脚下,沐浴恩德而长大,晋阳公主又是明德皇后难产所生,生下便撒手人寰。圣人爱子如命,晋阳公主方出生便给了封号,让他成为自己最宠的孩子。”

相比之下,李谲要显地默默无闻些。

“当初谢太师因为年岁已大而拒绝成为太子少师,反而受静贵妃恳请,做了秦王的先生,授他读书。在他致仕后,却意外逝世,让人哀叹。”他道,“我想,秦王殿下让你为他修复手札,一是想引你入局,二是借此怀思先生,三则是想查出太师之死的真相。”

裴贺失笑:“可是明明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的因果,他一介皇子,却无能为力。”

“是权力,权力在谁的身上,谁就是‘真相’。”虞泠道,她想起李谲总是那样沉郁的目光,想起裴贺在狱中的身影,看向长安的方向,忽然多了一片灰云笼罩。她摇摇头,李谲征战沙场,以命相搏,设下大局,就是为了权力的转移。

不在局限在皇宫与王家之间,他也要分一杯。

裴贺下了定论:“这个长安不是我一介小吏说能就能回,需要我时,这里便留不下我了。”

“阿泠......”他迟了一瞬,徐徐开口,“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虞泠愣住,这样一个她随意就可以让学馆中同门呼喊的名字,裴贺却要在心里斟酌千遍万遍,才开口询问。

良久她点点头。

“这次,你还会不会走......”

当我们促膝长谈时,是我们心离得最近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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