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一天，权翎儿请客去夜游仙女湖泛舟。这事儿是很早就说定的，可惜当日午间权野宴请亲朋好友团聚过节，直到月上梢头才大发慈悲放孩子们离开。

因此便去得有些晚，苏翎白王四人下出租车时候，湖面上金光闪闪，各色古样的游舫上挂着精美的宫灯。其夺目光景，满月银辉尚不得比。

苏苏犹自张望着坚持自行前来的杨蔑在何处，不料先看到同被邀请的清瞳，欢喜道：“清瞳姐姐，快过来呀。”

大船皆已租完。租船处的新日解释说：“今儿是团圆的好日子，许多人家来这湖上赏月。城里第二富的周家就租了好大一条船在湖面上过节呢，他们家的小少爷脖子上挂着好大一块长命锁。哎呦！周小少爷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啊。现今大船都用尽了，小船倒还有几条，两人一船，您几位是要几条船？”

怎么分组可是个大问题，今儿受邀前来的几位都倚在栏杆边上，白月初正在路边的小摊上大快朵颐，炭烤生蚝上浇着蒜末和辣椒圈，牛羊肉串撒上孜然滋滋冒油。

苏苏听见这边的动静，从帽兜里探出毛茸茸的头来问：“第二富有的人家？那第一是谁？”又担心耳朵暴露，扯了下帽檐。学校里成天用法术掩住耳朵，好容易放假放松一下，疏疏颈骨。

王权符和清瞳一人一边，站在两侧，隔得老远，并不回答。从王权符改名后，清瞳也从王家搬出去，两人之间便有些不尴不尬的。

清瞳见过无祈后，越发惶恐不安，她几次想单独约见王权符，都被他借口有事推却。

转世续缘，异姓不异名，可王富贵公然之下改了名字背离家族，清瞳拿不准他的想法，去涂山询问也只是得到模棱两可的解释。

“最有钱的，自然是王家。”权翎儿兀自沉思间，杨蔑打扮一新，换上一件崭新的道袍，从岸边的柳树坡上走来，先回答了苏苏的问题，后走上前去与老板商量好船的数量。

“那就要三条船吧。”杨蔑伸手就要付钱，权翎儿连忙拦他。

“我请客，怎么能让师兄付钱？”

“师兄在，如何能让你出钱。不然见了师父，为兄怎么交代。”

“那我心里可过不去，师兄，今天这财还是翎儿破吧。”

“我出钱，就当请你陪我一起看月亮吧。”杨蔑不由分说付了钱，邀请小师妹上了一条船，把剩下两张船票递给苏苏。

苏苏愣愣地接过，见清瞳姐姐似乎心神不宁，原准备和她一船。结果白月初直接抽走船票选了张递给王权符，带着苏苏选了条狐狸小舟，还递给苏苏一个兔子灯。

划出去好远好远，苏苏回过头，仍见岸边两人不说话，中间隔着银河那么远，担忧道：“呀，他们没问题吗？”

“放心吧小蠢货，你看月亮上是不是嫦娥在跳舞？”白月初往苏苏嘴里放了颗糖果，哄她转开注意，看月亮去了。苏苏尤其好哄，果然很快忘了这件事，高兴地扔面包屑喂熬夜上班的黑天鹅。

船只渐渐驶向湖面更深处，岸边冷清不少，路灯也适时熄灭，一阵凉风吹得人汗毛直竖。连临时管租船的新日也锁了门，回浮生酒家热酒暖身。

皎白的月光洒满湖面，映着尴尬的两个人倒影晃荡。最终清瞳和王权符还是上了一条船，静默整整两百秒后，清瞳开口道：“富贵…”

王权符打断她，“我是王权符，不是王富贵。你和王权富贵的转世续缘，可能要麻烦你再等一世。我出生的时候似乎没有带着什么东西，你的本命法宝是什么，找到了我自会给你送过去的。”他划着桨，目光越过清瞳，远见浮生酒家二楼点着一只昏黄的蜡烛。

权翎儿倚在小舟一角，张望着王权符和清瞳的动静，耳边是微风传来的话语，她也微微侧头，依稀看见阎君殿下在露台上，轻摇蒲扇。

“小师妹，在看什么？”

终于到这一刻了，她想。

权翎儿难过到想紧紧闭上双眼，却又强迫自己睁开，挂上笑容道：“岸边张灯结彩，倒映在湖水中一时失了神，想起少年时所见的元宵花灯。只是师兄往涂山归来，怎么好一阵不见嫂嫂？”

那两个字仿若橄榄，在唇舌间滚来滚去，念得费劲极了，然而权翎儿最终还是念出来。

杨蔑静静地看着她，他不懂师妹为何会执着地认定这件事，但杨蔑是永远不会对权翎儿生气的。他说：“我已经和翠玉小姐说清楚了，师妹。翠玉鸣鸾的恋人是木蔑，不是杨蔑。杨蔑和木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心里装着一个美丽的女孩，并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师兄，你会去求娶翠玉族二小姐的，对吧？”权翎儿凝神看他，眼神湿漉漉地像一只林间穿行的小鹿，叫人连带着一颗心都软下。

这样的目光下，杨蔑答应过权翎儿很多事，带七岁的她第一次偷跑出权家，陪她逗笑高冷的二师弟张玄机，保密她在屋里养的一只小麻雀，去找师父告密让她被关禁闭只因为不想见到要来做客的一个小姑娘，夜半打雪仗，肩并肩在山顶看日出。

但这一次，杨蔑不会答应她。

他说：“杨蔑只娶心爱之人。待你长大，我会向师父开口求娶的。”

“不必等以后了，师兄。这一生，权翎儿都不会答应杨蔑的求婚。我告诉过你，我喜欢的人是谁了。”

杨蔑叹气道：“何必自欺欺人，你真的喜欢王权富贵，或者说他的转世吗？”幼年时权华音要教育看顾一群孩子，分身乏术。杨蔑最是懂事，主动帮忙照顾最小的翎儿，一众师兄姊妹中，两人情分最深。

及至十余岁时，权翎儿在平日最苦手的诗文考试中拿了满分，权华音尚不能查明。但杨蔑开口询问，不到半刻钟权翎儿便和盘托出，连着五师姐也卖个干净。

如同杨蔑对权翎儿的纵容，权翎儿亦无法用谎言回答杨蔑。

此刻，便只有长久沉默。所幸杨蔑并不逼她，切开火腿月饼摆在小几上。

“若是你担心师父不同意，那我来想办法。”

“不，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之间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许告诉娘亲。”

“好，我明白。师兄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不，你根本不明白啊师兄。你又从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煎熬苦楚，你怎么知道我有多舍不得。

可我就是越在乎你，才更要你忘记喜欢我。明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幼时我最期望见到的一幕便是你成为家主，如何教导徒子徒孙。而直到现在，这个愿望也不会改变，所以你不要怪我，师兄。

权翎儿从荷包里拿出一块木雕，当着师兄的面，一下子从船前扔进湖里。

杨蔑着急去捞，跳将下去。只余下权翎儿独自坐在小舟上，泪流满面却咬着嘴唇不愿哭出声来。她的手里死死捏着一块木雕，方正的木片上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落下一尾羽毛，背面独刻一个翎字。

我怎么可能舍得把你送的东西扔掉呢，哪怕是做戏权翎儿亦不肯。

“翎儿就是羽毛呀。”彼还年幼的杨蔑这样说。

小船儿晃啊晃，把权翎儿送到岸边。

她终于可以哭出声来，坐在岸边的石阶上，哭得浑身发抖，被赶来的苏苏搂进怀里，抽噎道：“师兄他，他掉到湖里去了。”

一听这话，白月初和王权符连忙下水去寻。清瞳心不在焉，借口有事先走了，苏苏柔声安慰着：“权家姐姐别担心，道士哥哥他们一定会把人救回来的。”

片刻之后，杨蔑把被水草缠住的白月初和王权符救上来。他浑身都湿透了，水珠顺着头发和衣角滴落在地面。他向苏苏借了一方手帕替权翎儿擦眼泪。

“哭得眼睛都红了，我还教过你游泳呢，忘了不成。小师妹，怎么这么伤心。木雕找不到了，我以后再送你一个，别哭。”

权翎儿别过脸去，不敢看他，良久，起身拉着苏苏走了。

两人的身影在乌桕树下渐行渐远，两袭红衣一深一浅，很快两人也会一阴一阳。

望了许久杨蔑才回过身来，看向地面上躺着的也是浑身湿透两人：“多谢相救，我送你们回去？”

白月初白了他一眼，抢过苏苏的手帕，深觉无语，半拖半拽着王权符走远了。

是的，王权符自幼不善游泳。八岁的时候在海边溺水，送到ICU住了半个月。也是在那一次，他的魂灵在地府一游，知道了王权富贵的转世这一回事。

杨蔑独自在湖畔打坐，静看满月盈盈，柳条飘飖晃着灯光。

时近子时，仙女湖宁静下来，水面宽阔平坦如一面镜子，倒映夜空中浮动的云，满圆的月。

小师妹确实奇怪，从半年前开始，她开始疯狂迷恋王权富贵，一副迷妹样子，痴迷程度直追千年前的风庭云。

他也曾旁敲侧击问过五师妹紫盈，但紫盈就更一问三不知，甚至反问：“你和小师妹没在一起吗？怎么还带这么骗人的啊师兄。”

手心底静静躺着一块大小相似木头，大约小师妹也没想过他真的会在荷叶丛生的水底找到，所以作假也没刻上什么。

杨蔑收起木头，载着满月而归。他想，这块刻字不若一个蔑字，恰好凑成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