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工开凿的沟渠，主要作用是将河水引入邯郸的护城河。干旱时，也用于灌溉田地。所以这水的宽度和深度，刚好控制在人和马冲不过去的范围。青年将军是个特例，他骑着罕见的宝马良驹，而且骑术非凡。一般情况下，试图跨越这条沟渠的人，掉进沟里才正常。

方谧骑在马背上，有高度优势，所以他只有半个身体浸在水中。想上岸也容易。问题是马会游泳吗？要怎么把这个大块头弄上去？

青年将军被溅了一身水，他涵养不错，不但没有问候方谧的祖宗，还翻身下马，趴在水边湿软的草甸上，一只手直接撑在草叶和淤泥之中，朝落水的人伸出马鞭。

“抓住！我拉你上来。”

低沉浑厚的嗓音，听着就像一个稳重的人。当然，此人看上去也十分稳健。他的身材高大伟岸，相貌算不上英俊，只能说英而不俊，颇有男人味。轮廓刚毅的面容上，透着几分豪气干云。

此刻，方谧已经发现——马会游泳，至少，它能浮起来。

方谧握住鞭梢，一股强劲的力量将他整个儿拽离马背。他一招“鹞子翻身”，脚尖在骏马的头上轻轻一点，一个漂亮的旋身，翩若惊鸿地落在岸边的青草地上。与此同时，他**的衣摆扬起，甩出无数小水滴。

一不留神，就甩了施以援手的将军一脸水珠子。

一时间，方谧有点纠结——他应该先说抱歉，还是先说谢谢？

青年将军倒是毫不介意，还夸赞方谧：“好俊的功夫！”

他蹲在河渠边，洗掉手上的泥巴，从怀中摸出一块绣花的绢帕。随着柔软的丝绢在手中展开，他眉宇间的勃勃英气，瞬间被一缕柔情取代，对着帕子上的那朵绣工委实不怎么样的桃花怔了一下，随即把绢帕叠好，塞回怀里，用衣袖擦了擦脸。

一个伟岸豪爽的男子，作出这种小儿女情态。像是个有故事的人。

方谧行礼：“多谢将军援手之恩。”

“不敢当。”

他们并肩站在堤岸上，目送马儿在水中狗刨式游泳，“呼哧呼哧，哗啦啦啦”游出几丈远，勉强从一处缺口爬上岸。蹭了一身污泥，几乎快要看不出是一匹小红马。

这时，魏无知总算慢悠悠地赶上来。他的侍从都携带着弓箭，在荒野间随便转一转，就猎到三只野兔，五只野鸡。

“师父，李将军。你们的衣裳……咳，先找个地方烤火去。”这几日倒春寒，颇有点冷。

方谧心中一动，重复道：“李将军？”

“柏人①李氏，单名一个牧字。”

是那个李牧吗？见到活的名将了。

荒凉的小村落，乡野人家。

三间茅草屋，门前一个柴堆，两片菜地。满是刺的荆棘，绕着房屋和菜地栽了一整圈，构建成一道篱笆，阻挡野兽和行人误闯。

阳春三月，村里的晒谷场空着。

魏无知侍从众多，身边围了一圈人。没挤到小郎君跟前的两名侍卫负责清理场地，在避风处升起一堆篝火，铺上竹席。方谧和李将军围坐在篝火边，脱下外袍烘烤。

另有三个仆从站在溪边，一人替方谧刷马，剩下两人，一个拔鸡毛，一个剥兔子皮，手法娴熟，显然是经常做这些。

荒村人烟少，青壮年男女都在地里春耕，只有几个老叟老妪坐在树下闲话家长。

三三两两的孩童，原本正忙着玩泥巴、捉蚂蚁、掏鸟蛋、叉鱼、捡牛粪……

这时，纷纷聚拢过来，围观陌生的来客。

魏无知原本捧着一盒小食，肉干、肉脯、枣糕、杏仁酥、饴糖，请方谧和李牧一起吃。这时，三人不约而同，停止了吃零嘴。

实在是吃不下。

那些围在一边的孩童，衣不蔽体，一个个赤着脚、光着腿，眼巴巴地望着他们。脏兮兮、乱糟糟的头发里，虱子出没。

魏无知最是心软，下意识就要把那盒小食送出去。

李牧连忙拦着他，“魏倩，不可。”

关于不能给的原因，李牧是这样解释的：太少了，不够分。这么多孩童，一人一口都不够。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肉干和肉脯，这些孩子会疯狂地哄抢，甚至打起来。

魏无知在锦绣堆里长大，根本想不到赵国的底层百姓有多穷。长平之战，白起坑杀赵卒，一共四十万，赵国的青壮劳动力几乎断层。又赶上连年打仗，经济也彻底垮掉。村口那里，住在漏风漏雨的茅草屋中，用荆棘当篱笆的人家，李牧借宿过，是真正的家徒四壁——全家五口人，凑不出一套完整的衣裳。大儿子五十岁，还没娶妻，根本娶不到。

越是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小孩子打起架来越凶狠。李牧就见过为了争抢一块肉干，大打出手，抠出对方眼珠子的七岁孩童。

魏无知或许没有听过这种事，眉心微蹙。

方谧摸了摸他的头顶，难得轻声细语：“你好好想一想，该如何治理一村之地、一县之地、一郡之地，乃至一个国家。将来接掌封地信陵，你得让那里的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至于这个村子，根本就不是你的责任。你若是不忍心，就查一查此地的官吏是否称职。发现特别贪的，可以告诉平原君。”

魏无知低低地答应一声，心仍然沉在深渊里。

方谧微微眨眼，抛出重磅炸弹：“光想不做怎么行？无知，给你三天时间，总结治理民生的方法，写成一份五千字以上的文书，交给为师。”

魏无知突然就没时间同情别人了——五千字！这是什么概念？《老子》全书也才5162个字。师父是认真的吗？荀子写一篇赋，才几百字。

事实上，方谧被老方罚着写检查，都是一万字起步的。他穿到战国末年的时间太短，还没意识到：古人写文是多么的简练，先秦的五千字，写一部书都绰绰有余。

某人完全不知道——他给亲徒弟布置了一个多么让人头秃的任务。他还自我感觉良好。

方谧：机智如我，只发布一个小任务，就成功地转移魏倩的注意力，彻底消除负面情绪。

①柏人是古地名，李牧的祖父是赵国的柏人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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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