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花趴在雕窗前的一方长案上,沾着墨,将郁决教给她的内容写了一遍又一遍。
郁决的乌氅落在芫花肩上,将一身素白的她笼在其中,乌氅于她,过于宽大,衣摆全掉在地上。
她学了些东西,就高兴,两条腿在案下晃来晃去,落地的长乌氅,便时不时被她踢起。
一盏烛,方亮一处天地。
顺着那时不时被踢的乌氅向上看去,满案文书奏本挡了芫花半张脸。
芫花写的纸换了一张又一张,磨了一道又一道的墨汁。
郁决缓缓挪开视线,探手摸了本册子,盖在自个儿脸上阖了会儿眼。
意识昏沉弥留之际,似乎又想起些错乱零碎的旧忆。
不是梦,而是真实的,模糊的记忆。
未及而立,从菜人,做了主子,从主子,又做了奴才,从泥中被人捞起,放在手心捧着,又被人砸进永不得窥光的腌臜地。
只是两位养家都待他好,旧忆里,便也只有他们。
破碎混乱的意识,执了绘笔,临摹了一副又一副画,先养父抱着他,带他和小妹看鱼龙灯。亦绘了幅郁菩拎着他,带他悠哉垂钓,教他杀人放火。
郁菩手底下还有几个儿子,其中一个叫郁暮,后来,后来便是叛了郁菩。
所以啊,郁暮……啊,不,王暮就该死。
他还有个养母,郁菩喜欢让他叫她主母,他便乖乖叫她主母。主母是郁菩在外的内家,主母温善,待他也很好。
他们还给他取了字,提前取了,郁菩说,他等不到他长大了。
字……字叫什么呢……
旧忆溶成墨,沾黑思绪,千千万万个从前都被抹去,画面也没有了。
“欺津?”
欺津。
是的,叫欺津。
旧忆匆匆而去,新憬铺陈而至,然,窥不得光的憬中,竟有一簇粉,别样的,异样的粉。
周身黑暗,她却不是,仿佛她并非这世间人,不该存在于此。
她总在前面,他总追不上。
或许她终于发现自己追不上,大施怜悯,方侧了头,要窥得她眸。
“欺津?”
旧忆扰心。
他已经知道他的字是欺津了,他试图驱赶旧忆,不愿让它反复重提。
“欺津!”
旧忆前憬,瞬然消散,前人不见。入眼一盏烛,暖阁碳烧完了。
芫花微歪着脑袋,以俯身的姿势站在春榻前,她拿着郁决睡前随手拿的盖脸的册子。
他才知,拿了个从前记事学写字的册子,落了款。
芫花指了指上面两个模糊的字,“欺津是什么意思?”
郁决懒忪地抬了抬眼皮,夺了书,丢到一旁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去,“字,我的。”
“哦,我知道了。”芫花点点头,又指了指书案,“我写完了,你瞧瞧有没有错。”
张张宣纸,字字不规矩,未学得几个笔法规章,却先窃了郁决那一手随性字儿。
郁决翻了翻几张纸,神思清醒不过半刻,又拉了惯常的调,嗤芫花:“叫你按着书上写,你学咱家的字做甚么,爬不会,先学跑,你以后出去,是要叫人笑话的。”
“出去,去哪儿?”芫花着实没懂。
难不成坏郁决要赶她走么?不成不成,王暮死了,太后还没死呀。
就算这些人都死了,她走,又去哪儿呢。
反正是要死赖在坏郁决身边的。
芫花是这样想。
芫花很认真地问,一错不错凝着郁决,郁决因她说的话,愣了。
有什么话,或者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侵蚀而来。
郁决咬了咬舌尖。
他是知晓的,她为了好活,他为了有个抚慰。
将纸还给芫花,郁决自低了头默着,再抬头时,不见眠后懒意,余留暗涌的心思。
暗涌着的殷光,盘游于眸底,被盯的人,仿佛成了稚兽,只要一口,能饮尽其血,嚼碎其骨。
这般的眸光,让芫花想起些不太能明白的过往。
“郁大人,我写完了,我要回去了,你先睡罢,”芫花拔腿就要走。
“芫花。”
“诶,”芫花停在门边,扶着门框,“怎么,郁大人还有甚么事。”
春榻上仰躺的人已经坐直,方才噬人的眼神不再,芫花回望,对上平静的眼。
方才的,是错觉?
芫花揉了揉眼。
郁决扶了扶额角,太息一声,“芫花,咱家头晕。”
珠玉清润,如鸣珮环,声嗓动听。
芫花肯定了,她看见的是错觉,但仍抱疑,“那我给你端药过来。”
郁决摆了摆手,“嗯,去罢。”
看着乌氅白衣入浓夜,郁决锁着门外黑夜,许久才回神。他以指叩春榻扶手,三声促响。
郁七来到榻前,“督公,折大人已带北镇抚司的人马往塘州去了,当时折大人与您同框而现,王暮死,北镇抚司立场已明,万不敢再反。”
郁决看向他。
郁七继续道:“天盟宫的事也查到了,有密信往天盟宫去,咱们有弟兄截下查看,是为太后秘密勾结天盟宫,天盟宫宫主似动摇,但忌惮咱们的人。”
“本先打算叫几个人探进去,但有个叫宿寂的宫主门弟把守,估摸难进。”
郁决挑眉,轻笑一声:“打通人手进去查,宿寂就算知道,做戏拦几下,便不会再拦。”
郁七哑然,有不解,“为何?他明明是——”
郁决看向雕窗外,“天盟宫不擅毒香,亦不会使香寻人。”
雕窗外浓夜,来人乌氅白衣。
“甚么?”郁七还是没懂。
郁决却不再多说,转回头淡淡打量一番郁七,郁七连忙垂头,不知何处惹了他。
余光中见着身披乌氅的人,没打声招呼便进来了,郁七才晓得,现下便是再多话再多疑,也得打碎全吞进肚子里。
“属下告退。”
芫花看着郁七闪入黑夜,又看回郁决,她抬了抬药碗,“温的,郁大人现在用么?”
郁决方要动唇,芫花忽然又说,“不苦,和上次一样,不用尝了!”
语速极快,语意明显,郁决弯了唇笑,比方才在郁七面前的,更像个人。
“谁说要尝,拿过来就是。”郁决伸手,勾了勾指尖。
芫花狐疑地搁碗。
郁决是真的喝了,一口饮尽,无话。
芫花收回碗,再要走,蓦地手心传来凉意,顺着凉意去,是郁决的手。
“郁大人,你手好冷,我给你烧些碳罢,”芫花尝试收手。
手更紧。
“民脂民膏,少用的好,”郁决绻笑着摇头,他另一手取了芫花手上的药碗,搁在一旁。
拉着的手用力,芫花就被带过来了,坐在春榻上,离郁决不过一拳距离。
芫花往后退脑袋。
郁决意外了下,又把她拉了过来。
“你躲甚么,”郁决扶正她肩头的乌氅,低眸解乌氅的衣带。
芫花动了动唇,眼前光景,尽是郁决含笑的模样。
这张面上,多讽多嗤,善讥善凶,今般的温和,太少见。
“郑醅说,只有夫妻才会靠这么近,”芫花把心里的话吐出来了,“书上说,夫妻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但我们,不是夫妻。”
郁决手指一顿,缓缓抬头,恰逢她濯濯双眸。她不懂,甚至不明白,到底该如何“勾引”他这样的阉人。
世间勾引法子千万,她偏选了个最不着调的。
她要是知道勾引人应当怎么勾引,还会过来勾引他么?
让她自个儿想去罢。
“夫妻,和咱家与你,那没有联系,何必将其挂钩,咱家是甚么人?你是什么人?”郁决复低眸去,彻底解开她胸前乌氅的衣带后,才抬眼,“嗯?你说,对罢?”
他是太监,她是妖精。
芫花看着郁决,答:“对。”
“郑醅是小娃,懂个甚么,书都是死的,又写得了甚么,”郁决话头停顿,等芫花答话。
他说得认真,她真的信了。芫花眨巴眨巴眼,点头,“嗯,郁大人你说得对。”
“那不就成了,”郁决将自己的手塞到芫花手心里。
冰凉寒人,春寒料峭与之相比,不遑多让。
芫花握了握手,还未来得及说甚么,肩头压上重物,吐露着的热气顺颈侧漫至全身。
“郁……”
“芫花,咱家冷,”郁决没给芫花开口问的机会。
“好罢。”芫花回应抱过郁决,以自己的身子,尽可能地揽他。
芫花意外地安静下来。
暖阁闷着余末的燥温,熏得人有些不清醒。
以芫花来看,坏郁决像个可怜的小狐狸,冻着了,饿着了,就会扭着叫大狐狸抱抱,蹭蹭。
那她就是和陆婶一样的大狐狸啦!
甚么夫妻,甚么喜欢,似乎被抛之脑后。芫花逐渐翘起唇畔,很有些嘚瑟。
于是,郁决在芫花胸前靠着,一揽全容。他似乎读懂她为什么高兴,多不过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毕竟她是只狐狸,跟甚么故事里的狐狸精,手段终究差得多,而他作为被狐狸精盯上的人,亦是同故事里的男人差得多。
总之,他们哪哪都不应称。
可又诡异的相称,她不对调,他也不对调。
“狐狸精,”郁决突然唤她。
“嗯?”
“你喊我一声。”
“郁大人,怎么了?”
郁决顿了顿,轻轻摇头,牵连着芫花胸前袭漫痒意,痒意迫使芫花抱他的动作更甚。
芫花闷着思索一阵,试探说:“督公?”
“换一个。”
“……郁决?”
“再换。”
芫花匪夷所思,还有甚么?真奇怪。
思了许久,狐脑袋要翻透,芫花才想起来,喊了声:“欺津。”
说话间胸腔震动,心脉跳搏,甜脆的,纯然的音,声声入耳,反复拍打他的意识。
它们虚幻,不真切。
是妖是人,是虚是实,无法辨别。
闭眼是她,睁眼亦是她,这样的场景不知多少次了。她好似赖他身上了,死缠着,不休不弃,可他,亦没有回绝,到底谁往谁身侧去,谁也说不清。
郁决不说话,只抱芫花,抱得更紧。
暖阁闷闷,狐狸不解。
狐狸更不晓得,肚子里咕噜咕噜坏水的郁决到底在想甚么。
他想,狐狸精被人挑唆了,不好骗了。
“哦,对了,郁大人,”狐狸精总是停不下说话的嘴。
郁决不理。
芫花反应上来,又说:“欺津。”
“嗯?”
“福德今个同我讲,上头那位叫你不准休沐了,明儿必须回朝,说甚么朝中甚么老迂腐要翻天了。”芫花讲得迷迷糊糊,意思却明了。
郁决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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