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像一本翻得太快的画册,视频通话里像素组成的笑脸,终究抵不过掌心真实的温度。返校的列车将南方的湿润水汽甩在身后,一路向北,窗外的风景从葱茏渐次染上北国初春特有的、带着料峭寒意的灰黄。赵安明靠着车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冰凉的边缘,屏幕上还停留在昨晚结束视频时程筱玲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车站见!穿厚点,这边风大!”
心,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悬着,随着车轮撞击铁轨的节奏,一下一下,撞在胸腔里。思念在分开的日子里被拉长、发酵,隔着屏幕的触碰总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此刻,距离的缩短并未带来预想的平静,反而让那份期待混合着近乡情怯般的微颤,在四肢百骸里无声地喧嚣。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列车特有的混杂气味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份躁动。
P市火车站的喧嚣一如既往,人潮裹挟着各色行李与归心似箭的情绪汹涌流动。巨大的穹顶下,广播声、脚步声、拉杆箱轮子的隆隆声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赵安明拖着行李箱,目光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间搜寻,像雷达扫描着特定的频率。
倏地,那道身影撞入眼帘。
她就站在出站口不远处一根粗大的承重柱旁,像喧嚣海洋里一座沉静而明亮的灯塔。米白色的短款羽绒服,领口翻出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衬得她下巴尖尖的,皮肤在车站顶棚透下的冷白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脖子上围着带着温暖渐变粉橘色的羊绒围巾,像冬日里一抹温柔的霞光。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穿堂风吹拂,轻柔地拂过她光洁的额角和微红的耳廓。
程筱玲显然也看到了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如同投入星子的深潭,漾开层层叠叠的惊喜笑意。她微微踮起脚尖,用力地朝他挥手,嘴角高高扬起,脸颊因为激动和寒冷泛着自然的红晕,像初春枝头悄然绽放的第一朵桃花。
所有的喧嚣在那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赵安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旅途的疲惫和心头的忐忑。他几乎是拖着行李箱小跑起来,笨重的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滚动声。他穿越人流,径直跑到她面前,微微喘着气,行李箱被随意地丢在脚边。
“筱玲!” 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和难以抑制的雀跃。
“安明!” 程筱玲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她仰着脸看他,眼睛里盛满了星光,“路上累不累?P市今天可冷了!”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几乎是同时,两人张开了双臂。下一秒,温软的身体带着室外清冽的寒气撞入怀中,赵安明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整个人牢牢地、密不透风地拥住。羽绒服蓬松柔软的触感,她发间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清香,还有围巾上沾染的、属于她的温暖气息,如同最有效的安抚剂,瞬间驱散了旅途所有的风尘与寒意。他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凉意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这真实存在的气息,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温度和触感,牢牢地烙印进身体里。隔着厚厚的冬衣,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同样有力的回抱,感受到她脸颊贴在自己胸口传来的温热,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因激动而产生的轻颤。
周围是行色匆匆的旅人,是嘈杂的广播,是冰冷的钢铁与玻璃构筑的空间。但在这个小小的、紧紧相拥的角落,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思念、牵挂、视频里无法传递的千言万语,都融化在这个无声却胜过万语的拥抱里。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在寒冷的空气中,以相同的频率,有力地、温暖地共振着。
“想你了…” 赵安明闷闷的声音从她颈窝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手臂又紧了紧,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也是…好想好想。” 程筱玲的声音也瓮瓮的,带着笑意和一点点哽咽,她把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视频里看着,总觉得隔了一层…现在,真好。” 她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笑容却灿烂得晃眼。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只有彼此的身影,将周遭的一切嘈杂彻底屏蔽。直到旁边一个拖着巨大编织袋的大爷用力咳嗽了一声,才将两人从那个只有对方的世界里拉回现实。程筱玲的脸颊瞬间爆红,像熟透的番茄,慌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被弄乱的围巾和头发。赵安明也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耳根滚烫,弯腰提起行李箱,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紧紧握住了程筱玲同样刚从口袋拿出来的、有些冰凉的手。
十指相扣的瞬间,掌心相贴,真实的温度与触感沿着神经末梢直抵心尖,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踏实与甜蜜。两人都忍不住看向对方,视线在空中胶着,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
“走吧?”赵安明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嗯!”程筱玲用力点头,手指也回握过去,与他掌心相贴,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刚走出车站大厅,一股裹挟着沙尘和未散尽寒意的强劲北风便劈头盖脸地袭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程筱玲“嘶”地吸了口冷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赵安明身边靠了靠。
“风好大!”她抱怨着,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赵安明立刻侧过身,用自己稍高一些的身体挡在她迎风的一侧,同时将握着她的手塞进了自己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温暖干燥的口袋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意。
“靠我近点,风小。”他低声说,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更紧地揽在自己身侧。程筱玲顺从地贴近他,脸颊几乎要蹭到他肩头的衣料,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点旅途带来的、淡淡的皂角味,莫名地让人安心。寒风依旧在耳边呼啸,但被他挡去大半,又有他温暖的口袋和坚实的臂膀作为依靠,那点料峭的春寒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寒假…过得好快。”程筱玲的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点慵懒的鼻音,“感觉昨天还在视频里看你调试那个光影小程序。”
“嗯。”赵安明应着,感受着她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心里一片温软,“回家天天被我妈投喂,感觉胖了一圈。”他顿了顿,侧头看她埋在围巾里只露出眼睛的侧脸,“你呢?画画了没?”
“画了!”提到这个,程筱玲立刻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地从围巾里探出小半张脸,“画了好多!我家阳台能看到老巷子,下雪的时候特别有味道,还有我妈养的那几盆水仙开花了…我都画下来了!”她语气雀跃,像急于分享宝藏的孩子,“待会儿回宿舍给你看我的速写本!厚了好多!”
“好。”赵安明笑着点头,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只觉得这寒冷的归途也充满了暖意。
两人依偎着,沿着车站广场边缘往公交站走。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夸张、带着十二分刻意惊喜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
“哎——呀!!!看看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的‘代码情圣’和‘色彩女神’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黏糊劲儿!啧啧啧,简直没眼看啊没眼看!”
赵安明和程筱玲同时一僵,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张博文顶着他那头标志性的蓬乱卷毛,裹着一件亮得晃眼的荧光绿冲锋衣,正叉着腰,一脸促狭到极致的坏笑看着他们。他旁边站着同样一脸看好戏表情的李想,后者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黑框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超市购物袋。
“张博文!”程筱玲的脸瞬间红透,又羞又恼,下意识地想把手从赵安明口袋里抽出来,却被赵安明更紧地握住。
“哟哟哟!还舍不得松开呢!”张博文怪叫着,几步蹿到他们面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紧握的手和依偎的姿态上扫来扫去,“我说老赵!你这寒假是去进修了‘恋爱速成班’还是偷偷打了‘男友力增强剂’?这护花使者的架势,够专业啊!看看这站位,这挡风角度,啧啧,堪比人体工程学最优解!程同学,这‘人形挡风墙 恒温暖手宝’的服务还满意不?”他故意挤眉弄眼,拉长了调子。
程筱玲被他调侃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用力瞪他:“林薇薇呢?怎么没拴住你这张嘴!”她把火力引向张博文理论上的“克星”。
“薇薇同志去给她亲爱的室友采购‘接风洗尘’兼‘庆祝脱单’的豪华零食大礼包了!”张博文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随即又凑近赵安明,压低声音,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到、实则程筱玲听得一清二楚的音量“耳语”道,“老赵,可以啊!这进展速度,火箭发射啊!寒假视频没白煲!看程同学这小脸红扑扑的,滋润!看来距离喝你俩喜酒的日子指日可待了?份子钱我都开始攒了!”
“张!博!文!”赵安明也绷不住了,耳根红得要滴血,抬起没拉行李箱的那只手作势要捶他。
张博文灵活地跳到李想身后,怪叫道:“老李!保护我方输出!有人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啦!”
一直沉默看戏的李想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车站顶棚的冷光,语气平静无波,内容却精准补刀:“根据非接触式红外测温初步判断,赵安明同学耳廓及颧骨区域温度显著高于环境温度及体表基础值,符合‘害羞/窘迫’生理反应典型特征。程筱玲同学面部毛细血管扩张明显,血氧饱和度视觉观测值偏高,情绪激动指数符合‘被调侃后羞涩’模型。张博文,你的‘催化剂’效果显著。”他顿了顿,看向赵安明和程筱玲紧握的手,以及程筱玲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画筒,“另外,观测到程筱玲同学携带专业画具,结合其寒假期间社交媒体发布的七十三张风景及静物速写,推断其创作**强烈。赵安明,建议把握‘画室独处’这一情感及艺术生产力双重增益场景的黄金窗口期。效率优先。” 说完,他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给出最严谨的科学建议。
“噗…”程筱玲被李想这一本正经的“科研报告”彻底逗笑了,刚才的羞窘也散了大半,只剩下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赵安明则是哭笑不得,对着这对活宝损友,彻底没了脾气。
“听见没老赵!李教授金玉良言!”张博文从李想背后探出脑袋,继续起哄,“还不快护送你的缪斯女神回宫创作?别在这儿吹冷风耽误生产力了!**…啊不,春日光阴值千金啊!”他故意把“**”两个字咬得含糊又引人遐想。
“走了走了!再听你胡扯下去,耳朵要起茧子了!”赵安明无奈地摇头,拉着还在笑的程筱玲,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朝公交站走去。身后还传来张博文意犹未尽的怪笑和李想平静的总结陈词:“目标已转移。任务完成度评估:优秀。可向林薇同志汇报阶段性成果。”
挤上返校的公交车,车厢里人不少,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各种气味。两人好不容易在后排找到两个并排的空位。赵安明让程筱玲靠窗坐下,自己坐在外侧,高大的身体依旧习惯性地微微侧向她,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行李箱放在腿边。
车子启动,窗外的城市风景缓缓向后移动。经过一个寒假的分别,再次并肩坐在熟悉的交通工具里,感受着车身轻微的摇晃和彼此手臂相贴传来的温度,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蜜归属感的宁静悄然弥漫开来。刚才被张博文他们搅起的波澜渐渐平息,只剩下心照不宣的笑意和指尖缠绕的暖意。
“博文和李想…真是…”程筱玲看着窗外,嘴角还噙着笑,无奈地摇头。
“他们就那样,习惯就好。”赵安明也笑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不过李想最后那句…倒也没说错。”
“嗯?”程筱玲转过头看他。
赵安明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个沉甸甸的画筒上,眼神温柔:“画室,想去了吗?你的新本子,还有寒假画的那些…我都等着看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期待。
程筱玲的心跳蓦地快了一拍。她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映着的自己,还有那份毫不掩饰的、对她笔下世界的珍视与渴望。被理解和期待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最后一丝因寒冷和调侃带来的不自在。
“想!”她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落入了星辰,“特别想!感觉手都痒了!寒假画了好多,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可能…是缺了某个‘严苛’的光影质检员?”
赵安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他握紧了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蹭了蹭:“随时待命,‘程大师’。”
公交车在略显颠簸的城市道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象从车站附近的繁华商圈,逐渐过渡到高校区特有的开阔与书卷气。经过一个漫长的红灯时,程筱玲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浅蓝色细条纹棉布仔细包裹的小方包,上面还用同色系的棉绳系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喏,给你的。”她脸颊微红,带着点小女生的羞涩,把小布包塞进赵安明手里,“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寒假在家弄的小玩意儿。”
赵安明有些意外,随即是巨大的惊喜。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棉绳,展开柔软的棉布。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枚极其精致的蓝晒书签。
书签的基底是纹理细腻的纯白水彩纸,经过蓝晒工艺的处理,呈现出一种深邃、宁静、如同夏日雨后晴空般的普鲁士蓝。画面的主体并非花草,而是一个极其抽象、却充满几何美感和动态韵律的图形——它由无数细密、排列有序的短直线构成,整体形态像一个微微倾斜、正在旋转的莫比乌斯环的一部分,又像是某种精密的电路图腾。线条并非呆板的平直,而是带着手工描绘特有的、细微的灵动笔触。在图形的核心位置,巧妙地嵌入了一颗用更浅的氰蓝色点染出的、极其微小却光芒内蕴的五角星。整枚书签透着一股理性与诗意交织的气息,像凝固的思维火花,又像一首写给逻辑与秩序的情诗。
“这是…”赵安明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拂过那细腻的纸面和深邃的蓝色,眼中充满了惊艳和探寻。
“是‘心跳美术馆’里,‘光影·记忆碎片’里粒子流的抽象切片。”程筱玲的声音带着点紧张和期待,轻声解释,“我截取了一段动态图,简化了线条…然后试着用蓝晒做出来。那颗小星星…”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是你调试成功那个核心算法模块时,我在视频里看到你眼睛亮起来的样子…像星星。”
她的话语,如同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赵安明的心尖。他看着掌心里这枚小小的、却凝聚了她无数观察、心思与情感的蓝色书签,看着那颗象征着“他”的、在深邃逻辑之海中独自闪耀的小小星辰,一股滚烫的暖流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感动,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汹涌地淹没了他的心脏。这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珍贵千万倍。
“筱玲…”他喉头有些哽住,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此刻心中翻腾的巨浪。他只能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那里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震撼与感动,还有她自己的羞涩与忐忑。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喟叹:“…谢谢。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他珍重地将书签重新用棉布仔细包好,放进自己羽绒服最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程筱玲看着他郑重其事的动作和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甜蜜和成就感。她抿着嘴笑了,像只偷到蜜糖的小狐狸,手指悄悄回握他温暖的手掌。
公交车终于缓缓驶入R大站。车门打开,清冷的空气再次涌入。两人随着人流下车,踏上熟悉的校园土地。积雪已经融化大半,露出底下灰黄的土地和枯草的根茎,高大的梧桐树枝桠依旧光秃,在初春的寒风中伸展着遒劲的线条,等待着新绿的萌发。空气里弥漫着冰雪消融后湿润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远处食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先去放行李?”赵安明问,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依旧紧紧牵着程筱玲。
“嗯!”程筱玲点头,随即又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过…放好行李,我们就去画室,好不好?我想…现在就去。” 她语气里的迫不及待,像急于破土而出的新芽。
赵安明看着她充满希冀的眼神,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好。听你的。”
春寒依旧料峭,风吹在脸上带着刀割般的微痛。但掌心相贴的温度,眼中映着彼此的欢喜,还有对那方小小画室、那本承载着思念与期待的速写本的共同奔赴,让这归校的初春,充满了足以抵御一切寒冷的、蓬勃而甜蜜的暖意。漫长的冬季已经过去,而属于他们的春天,才刚刚在画笔与心弦的交响中,奏响了第一个温暖而雀跃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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