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对于祁焱来说,每周两节的美术课,是他地狱般高中生活里唯一的圣殿。

在这里,他可以暂时摆脱那些枯燥的公式和晦涩的文言文,可以不必理会周围同学或同情或晚上鄙夷的目光。画架和画笔是他的武器,画纸是他的战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内心的愤怒、不甘与挣扎,通过狂乱的线条和浓烈的色彩宣泄出来。

今天这节课是静物素描,讲台上摆着一个普通的陶罐和几个水果。大部分同学都在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机械地勾勒着轮廓,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可以光明正大摸鱼的“副科”。

祁焱却很快就完成了基础的构图。他看着画纸上那个呆板的陶罐,感到一阵索然无味。他的灵魂在叫嚣,渴望着更激烈的释放。

于是,他悄悄地将画纸翻了一面,背对着老师。他低下头,用身体作为掩护,手中的炭笔开始在崭新的白纸上飞舞。

这一次,他画的不再是抽象的怪物。他画的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森林深处,一株孤高的兰花正从岩石的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它的花瓣清冷、高傲,却被无数从阴影中蔓延出来的、带着毒刺的藤蔓紧紧缠绕。藤蔓的尽头,是一朵盛放到极致的风信子,它散发着幽幽的光,美丽而致命。

他画得极其投入,整个世界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他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其中——兰花的孤傲是他的坚持,风信子的美丽是他的诱惑,而那些藤蔓,则是陆延豫那无孔不入、让他窒息的控制。

“祁焱同学。”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祁焱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抬起头,看到美术老师正站在他的画架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老师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画纸上那幅未完成的画。

“我让你画静物,你给我画这个?”老师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怒火,“上课不认真听讲,净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祁焱,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课不重要?”

周围的同学立刻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伸长了脖子来看热闹。

“哇,祁焱又被抓了。”

“他老是这样,不好好画画,就喜欢画些阴森森的东西。”

“不过……这幅画看起来还挺厉害的……”

窃窃私语声像苍蝇一样钻进祁焱的耳朵里,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最恨的,就是自己的灵魂被暴露在阳光下,被这些人用庸俗的眼光指指点点。

“老师,我……”他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你什么你?”老师不耐烦地打断他,“画纸给我!这节课的成绩零分,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说着,老师就要伸手去抽他的画纸。

那是他的心血,是他灵魂的呐喊。祁焱下意识地伸手去护,脸上写满了抗拒和绝望。他知道,一旦这幅画落到老师手里,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会被贴上“不务正业”、“思想有问题”的标签,然后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地按在了画纸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干净修长,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是陆延豫。

祁焱愣住了,他甚至没注意到陆延豫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

“老师,您误会了。”陆延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镇定。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正好挡在了祁焱和老师之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我误会?”老师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全校闻名的优等生,“陆延豫,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的。”陆延豫微微颔首,姿态谦逊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祁焱同学不是在乱画。他是在为这次的校园艺术节做准备。”

“艺术节?”老师愣了一下。

“是的,”陆延豫的谎言张口就来,流畅得仿佛排练了无数遍,“艺术节有一个主题是‘共生与对抗’,他觉得单纯的静物素描无法表达这个主题的深度,所以想用一种更抽象、更具冲击力的方式来构思。这幅画,是他的初稿。”

他顿了顿,拿起祁焱的画笔,在那幅画的角落里,迅速地添了几笔。那几笔简单而精准,瞬间让整幅画的构图和光影关系变得更加和谐,仿佛他才是这幅画的创作者。

“您看,”他指着画对老师说,“这里的明暗对比,还有这里藤蔓的缠绕方式,其实都运用了我们课上讲过的构图原理。他不是在否定您的教学,而是在尝试一种更高阶的实践。”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谁能想到,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陆延豫,竟然会主动为全校闻名的“问题学生”祁焱解围?而且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连老师都一时语塞。

祁焱更是完全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陆延豫的侧脸,看着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陆延豫在帮他。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他最恨的人,在他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像天神一样降临,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危机。

美术老师显然也被陆延豫这番有理有据的话给说服了。他重新审视了一下那幅画,脸色缓和了许多:“既然是这样,那就算了。不过祁焱,下次有想法要提前跟老师沟通,不要在课堂上搞小动作。”

“……是,老师。”祁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了,都继续画画吧。”老师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危机解除。

周围的同学也收回了目光,教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可祁焱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比刚才更糟糕了。

陆延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拿起自己的画笔,继续在画纸上勾勒着那个普通的陶罐,专注而平静。

“喂。”祁焱低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

陆延豫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帮我?”

陆延豫终于停下了笔,他转过头,看向祁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祁焱预想中的嘲讽或得意,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没帮你。”他淡淡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的画,确实比那个陶罐有意思。”

“……”祁焱被他这句话噎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质问都变得无力而可笑。他准备了满腔的怒火和质问,想质问陆延豫为什么要多管闲事,想告诉他“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可陆延豫却用一句轻描淡写的“你的画有意思”,将他所有的防备都击得粉碎。

“我不需要你……”他倔强地还想说什么。

“你需要。”陆延豫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需要一个能让你安心画画的地方,不是吗?”

祁焱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坚硬外壳,直抵他最柔软的内心。

是啊,他需要。他太需要一个可以让他自由呼吸、自由创作的空间了。而这个空间,刚刚被陆延豫保护了下来。

这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恼怒。

他宁愿被老师当众批评,宁愿画纸被撕掉,也不愿意接受来自陆延豫的“保护”。因为这份保护,像一份沉重的馈赠,让他无法拒绝,也让他亏欠了对方。他讨厌这种亏欠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在陆延豫面前,又矮了一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最终只能问出这句苍白无力的话。

“我?”陆延豫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我只是觉得,一个有趣的灵魂,如果因为一个愚蠢的陶罐而被扼杀,那太可惜了。”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祁焱,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画纸上。

只留下祁焱一个人,坐在原地,内心五味杂陈。

他看着自己画纸上那幅被陆延豫“拯救”下来的画,那几笔补充的线条,像是一个无法抹去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起炭笔,却发现自己再也画不下去了。那股创作的激情和冲动,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解救”浇得一干二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陆延豫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和他那句“太可惜了”。

可恶!太可恶了!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顾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抓起自己的画板,径直走出了教室。

他需要冷静一下。

他冲到教学楼顶楼的天台,这里是他的另一个避难所。他用力推开铁门,走到天台边缘,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风很大,吹得他头发凌乱。他看着脚下渺小的校园,心中的烦躁却丝毫未减。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木偶。陆延豫就是那个提线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帮他,不是为了他好,而是为了享受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混蛋……”他低声咒骂着,一拳砸在护栏上。

“又在生气?”

那个清冷的声音,像幽灵一样,再次在他身后响起。

祁焱的身体瞬间僵住,他猛地回头,看到陆延豫正站在天台门口,手里拿着他的画本。

“你跟着我?”祁焱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你的画本忘了拿。”陆延豫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朝他走来,“而且,你刚才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跳楼。”

“我跳你妈的楼!”祁焱怒吼道,“你少在这里自以为是!”

“是吗?”陆延豫走到他面前,将画本递给他,“那刚才为什么要跑出来?”

“不关你的事!”祁焱一把抢过画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防线。

陆延豫看着他防备的姿态,轻笑了一声:“祁焱,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因为你很烦!”祁焱想也不想地回答。

“只是因为烦?”陆延豫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短,“还是因为,你在我面前,总是输?”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捅进了祁焱的心脏。

他输了吗?是的,他输了。成绩上,他输得一败涂地。篮球场上,他从未赢过。而现在,连他唯一引以为傲的画,都需要靠对方的谎言来保全。

他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我没有!”他嘴硬地反驳,声音却因为心虚而微微颤抖。

“你输了。”陆延豫的声音平静而残忍,像是在宣读一份不可辩驳的判决书,“你讨厌我,不是因为我很烦,而是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你有多失败。”

“你闭嘴!”

“你不敢承认,因为你一旦承认,就彻底输了。”陆延豫的目光像X光一样,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所以你只能用愤怒和叛逆来掩饰你的不甘。你就像一只刺猬,竖起满身的刺,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其实只是在伤害自己。”

“我叫你闭嘴!”祁焱彻底失控了,他挥起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陆延豫的脸砸了过去。

然而,他的手腕在半空中被陆延豫稳稳地攥住。

陆延豫的力气大得惊人,五指像铁钳一样,让他动弹不得。

“你看,”陆延豫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攻击的怒意,反而带着些许淡淡的怜悯,“你连反抗,都这么无力。”

他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用指腹拂过祁焱因为愤怒而泛红的眼角。

那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却让祁焱感觉比任何一拳都更让他屈辱。

“别碰我!”他触电般地想后退,却被陆延豫牢牢地控制着。

“祁焱,”陆延豫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信子的信息素在这一刻变得浓郁而危险,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祁焱完全笼罩,“记住今天的感觉。”

“……什么?”

“这种……被我看穿,被我说中,却又无力反抗的感觉。”陆延豫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因为从今天起,这种感觉,会伴随你很久很久。”

他松开手,将祁焱往后轻轻一推。

祁焱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护栏上。

陆延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天台。

只留下祁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风中。

他看着自己被攥红的手腕,和那被触碰过的眼角,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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