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乐有薇起床时,郑好已经去杂志社上班了,她的收尾工作得到月中才能完成。
江天放了乐有薇的鸽子。传家宝活动越来越受关注,一家视频网站联系他,想合作拍成专题片,他让乐有薇带摄影师先去江家林,他忙完再去。
田姐对江家林的路熟,乐有薇依然包她的车。昨天晚上哭得太厉害,眼睛肿了,她全程架着墨镜,靠着车窗睡觉。
摄影师百无聊赖,在车上连看两部电影,她个头娇小,气质干练,偏爱罪案片。乐有薇似睡非睡,听得一阵阵炮弹横飞,田姐说很带劲,她开车不犯困。
三人在路边徽菜馆吃午饭,乐有薇摘下墨镜,指指眼睛,对摄影师道歉:“熬夜加班,遮黑眼圈。”
村民排了涝,但通往江家林的路仍处处泥洼,乐有薇在去接摄影师的路上,就买了几双雨靴,摄影师换上,谢过她:“起先还以为你走冷艳风。”
田姐笑:“熟了就知道,有薇能说会道性格好。”
到了善思堂,大东师傅在外院赶制秦杉绘制的“洪福齐天”,一抬眼,笑了:“哟,来了?”
摄影师架着器材勘景,乐有薇急着去看严老太的顾绣,想把解说活计交给秦杉,往后厅堂跑去。
秦杉不在工作台前,乐有薇在偏厅外找着他。墙体因为环境潮湿,逐层酥软脱落,秦杉拿着工具,一下一下剔除表层,时不时从地上拿起一块砖片,按照破损处的形状裁好,以便镶补上去。
若不是还有事,乐有薇绝不想打扰秦杉。她这次来江家林,郑好说是再向虎山行,现在她就瞧见了一个金色的小老虎蹲在那里,阳光披在他身上。
乐有薇吹声唿哨,秦杉转过头来,愣怔的样子有些可爱,然后一下子就笑开了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笑。
乐有薇从包里掏出礼物,是一只水晶珐琅放大镜,手柄是白玉材质,上面刻了一棵很抽象的绿树,约莫是松树,但秦杉的名字也是树木,勉强是个意思。她说:“要是杉树就更好了,没找到那样的,你拿去看图纸细节和老照片。”
秦杉拿着放大镜,左照照,右照照,对着柱根糟朽处照一下,对着石墙裂缝又照一下,高兴得忘乎所以。
礼物又送对了,乐有薇很自得,双臂抱胸,看得挺享受。正笑着,秦杉举着放大镜,戳到她面前,照了照她,赞叹道:“眼睛更大了。”
乐有薇放声大笑,抓着秦杉的手照回去:“睫毛挺长。”
秦杉还在笑,冒出一句:“你也一样。”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相对笑了一会儿。乐有薇觉得自己笑得真傻,却是这一阵,第一次没有牵绊地笑。她笑够了,说:“交给你一个任务。怎么给我讲解善思堂,就怎么跟摄影师说。”
乐有薇去袁婶家看绣品,秦杉带着摄影师参观善思堂:“这是外院。”
往左走,他说:“这是佛堂。”
每走到一处,秦杉就介绍一处,然后停下来,眼巴巴地等摄影师询问。但乐有薇只跟摄影师说过“朋友话少,语速也有点慢”,可没说过他的解说风格如此单调,摄影师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气馁道:“您去忙吧,我等光线。”
“噢。”秦杉还真走了。
在袁婶家,乐有薇见着了20来件顾绣绣品,从技法来看,都比她手上那件梅花图成熟得多,图案也丰富。
袁婶拿起一件交颈鸳鸯,很赧然:“严婆说我现在还绣不了古画,练得最多的是这种,我送不出手,怕你觉得俗,梅花不俗。”
乐有薇验证了的确是顾绣,满心欢喜:“不俗,七情六欲,百子千孙,都不俗。”
严老太住得离善思堂不远,走了几分钟就到她家了。老人家83岁了,腿脚很利索,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袁婶替乐有薇说明来意:“严婆,有薇听说你绣得好,慕名来看!”
“我手抖,多年拿不了针喽,只能把往年的东西拿给你看了。”严老太和气地领着乐有薇进厢房,从箱底拿出一幅图轴,慢条斯理展开。
图轴上绣的是一截折枝梅,枝多花繁,疏密有序,只完成了大半,已然很美,乐有薇惊叹到失语。小时候,她被爸爸妈妈带去博物馆,也时时如此。
严老太的子孙后代都住县城里,周末来看她。她在江家林独居,对乐有薇送的衣物和理疗仪谢了又谢,乐有薇连拍了几张照片,越看越眼熟,皱着眉:“在哪里见过呢?”
严老太笑着说:“南枝春早图。”
乐有薇恍然大悟:“呀,是王冕的画。”
王冕是元代画家,爱梅成痴,自号梅花屋主,他善画竹石,尤工墨梅,可惜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多,《南枝春早图》是他晚期代表作,现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乐有薇主攻玉器杂项,但中国古代字画是艺术品投资热门,大钱往那里涌,传世名画,她都有过了解。
江家林的人爱梅花,严老太以前绣过非常多梅花图,或变卖,或送与亲朋,69岁的冬天,她颈椎出了毛病,手也不灵敏了,未能续完这半幅《南枝春早图》。
袁婶很内疚:“等我们以后手再熟点,一定补完!”
严老太笑而不答,顾绣是民间绣艺与文人画结合的产物,从业者必须具备传统的书画修养,新人光基本功就要练3年,10年才能出作品。肯潜心苦练这项技艺的人太少了,早就面临失传之忧。
这一二十年间,严老太带了袁婶等徒弟,但她们生活中琐事缠身,又多不在黄金年龄,想把《南枝春早图》绣好,还得再练。严老太能否看到后继者补完这半幅绣品,已不作期许,早在几年前,她就把自己的图章钤上了。
小小一方红章,是三个雅致的字:严碧玉。乐有薇笑道:“严奶奶的名字很好听。”
严老太说:“太老爷取的,他跟我父母开了个玩笑。”
严老太和江知行是同一辈人,她对江知行父母的称呼是太老爷和太夫人。严家父母是善思堂的佣人,两人都是小个子,严碧玉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在早春。严父请求赐名,说想要个含有高挑之意的名字,江知行的父亲眉一皱,蘸了浓墨,在红纸上写就碧玉二字,负手而出。
严母是太夫人的厨娘,拿着红纸去问,太夫人大笑,碧玉妆成一树高,这名字确实符合严家父母的殷殷期盼。
严家父母都不识字,太夫人等严碧玉长到5岁,让严父把她送到村里的书院读书。这在那个年代很罕见,众人反对,太夫人坚持说,我想要几个跟我一起绣东西的人,拿不了笔可不行。
太夫人出身宁波大族,江天的曾高祖在浙江经商时,结交了她的父亲,订下儿女婚约。当时曾高祖还健在,怜儿媳远嫁而来,不忍拂了她的意愿,从此不光是严碧玉,村中女童皆可到书院读书习字。
太夫人尚未出阁时,学过顾绣,严碧玉从8岁起,在她跟前当差。当时,大夫人着手绣宋徽宗的《瑞鹤图》,一边将技法传授给严碧玉和另外几个丫鬟,乐有薇很神往:“真想看看那幅作品。”
严老太神色一黯,没有再说下去。乐有薇察言观色,话锋一转:“袁婶说,您早些年经常外出?”
严老太这才又有兴致,聊起她外出跟人切磋针法的经历。上海松江是顾绣的发源地,解放初期,严老太还见过不少好作品,这几十年却已没落了,2006年,顾绣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严老太绣过相当数量的名画,但或变卖换取生活费用,或送人当贺礼,手头就剩这半幅《南枝春早图》了,而且她并非名家,拿上拍卖场必然无人问津,乐有薇很发愁。
袁婶手头有几件绣品尚可,但她们都只是平凡的村妇,谁来买单?乐有薇怏怏回善思堂,跟摄影师会合。
摄影师已取完景,向乐有薇告辞:“我得回云州了。”
乐有薇惊讶:“这么赶?”
摄影师收拾着器材:“广告公司加班是常态,况且江总搏命,我们也不能被比下去是不是?”
秦杉在往这边走,乐有薇问:“善思堂的木雕是一绝,秦杉还来不及讲完吧?”
摄影师拿起相机,笑道:“没关系,他忙他的。这里本来就很美,我能让它更美。”
乐有薇听出意味:“他该不会什么都没讲吧?”
摄影师对准乐有薇摆弄着镜头:“木匠师傅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会说的中国话不多。”
乐有薇笑了起来,秦杉和江天的中文都好着呢,但江天走偏了,他的中文是古典□□看多了的那种好法。
“好,别动,就这样,对,头再转过来一点。”摄影师咔嚓一声,给乐有薇连拍了几张照片。
秦杉站在不远处,悄然凝望乐有薇。她斜倚廊下,夕阳映照在她身上,他不知道自己被摄影师拍了进去。
摄影师调着相机看了看:“回头发你。”又冲秦杉道,“还有你。”
秦杉只听得见乐有薇说她要走,默然失落,乐有薇说:“明天还来。”
秦杉目光顿时全是喜色,摄影师窥见了一段心事,暗笑不已。乐有薇翩然出门,秦杉呆了一下,喊道:“小薇,等等。”
乐有薇以为他又要给她蛇药,从包里两指夹出,揣进兜里:“上次你配的,我还留着。”
秦杉又一下子笑开了花,却只说:“等等我。”
过了几分钟,秦杉拿出一个户外头灯,抬手就给乐有薇戴上,端端正正给她扣好,再摸出一支药水给摄影师:“你俩都涂。”
摄影师嗬一声,接过就涂。她穿短裤,刚才整理器材,被蚊子叮了好几下,秦杉竟留意到了。
乐有薇摸摸头灯,上次来江家林,她走夜路很当心,还几次差点绊倒,原来秦杉都看在眼里,她不禁对他一笑。秦杉本想趁着还有点天光,把今天的活计一鼓作气干完,改了主意:“我送你。”
乐有薇摆手:“好好干活,按时吃饭,明天见。”
乐有薇和摄影师离去,大东师傅见秦杉还傻站着,努努嘴:“说不让你送,你还真不客气啊?女孩子的话要反着听!”
秦杉回偏厅干活:“听她的。”
大东师傅和小五都摇摇头,这样怎么追得到女人啊,何况还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看来这小子还没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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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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