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堂,郑好迎上乐有薇:“我劝过严奶奶,她们的绣品又多又好,不用再绣新的,她说非绣不可,还让服务员带袁婶去买材料了。”
严老太舍不得交出《瑞鹤图》,想赶制一件新绣品替代,乐有薇能理解,但仍有点失望。
超脱者如至宝,都很稀少。帝王将相见过的珍奇何等之巨,但他们仍要将喜爱的物事用于殉葬,陪伴自己化为尘埃,而不是在人世流传。绣庄建起来,严老太能从中得到什么?获益者是年轻辈,跟她关系不大了。
服务员陪同袁婶和戴婶走来,塑料袋里装有笔墨纸砚和几种丝线,乐有薇试着说服她们不必再绣新作,袁婶摇头:“严婆说了要绣,那就绣吧。”
太夫人没绣完《瑞鹤图》就走了,袁婶说严老太每每在画册上看到这幅图,都会睹物思人。严老太一生绣过大小绣品,从未动过绣它的念头,但她小侄儿从小就听她讲过,《瑞鹤图》是皇帝画的,且是吉兆,央求她:“姑妈,我这几年运气不好,你送我转转运吧。”
严老太说吉兆没能阻止亡国,但小侄儿坚持要:“我不懂画,但从小一看到这幅就喜欢。”
严老太拗不过最疼爱的晚辈,花了两年多才绣完,乐有薇叹气:“那就这样吧,不用绣新的,反正有《南枝春早图》和《牡丹白鹭图》。”
郑好问:“两天来得及吗?”
戴婶说:“严婆说很简单,几个人接力,绣得完。”
袁婶劝乐有薇依了严老太,古代大善人修路筑桥,造福一方,不仅有官府嘉奖,老百姓也记着恩,拜佛时还会求菩萨保佑他无病无灾,寿比南山。如今这位大老板,花钱买绣品,图什么?只图个好名声的话,选择太多了,之所以要帮她们,自然是乐有薇使了劲。严老太虽舍不得送出《瑞鹤图》,但不想让乐有薇对大老板交不了差。
戴婶笑道:“大老板想要帝王将相的,我们都理解,谁花钱不想要个好东西?自己挂也好,送人也好,名头越大越好,我都这么想。”
乐有薇向电梯走去:“我先看看你们想绣的东西。”
酒店房间,桌上有一幅卷起的图轴,不用展开,乐有薇也知道是《瑞鹤图》。她来酒店,是想做通严老太思想工作,但看到严老太面容哀戚,似是思想斗争得厉害,她犹豫了。
诚然,《瑞鹤图》能多筹集到几十万,但总有些东西,会让人珍视到千金不换。
办绣庄,钱少有钱少的花法,自己做这件事,既想为自己好,也想为江家林村人好,总不能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就去掠夺她的心头好吧?忍痛割爱总归是痛的。
既然没有《瑞鹤图》,也能开成慈善拍卖会,不该因为它的出现,就让心态失衡。
袁婶拿出笔墨纸砚,乐有薇说:“严奶奶,不用忙了,这两天你们吃好玩好就行。”
严老太坚持道:“不行,你张罗拍卖会很辛苦,最重要的拍品只是半件《南枝春早图》的话,太寒酸了,说不过去。我们得送个稍微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大老板,这样你才好交差。”
工作台上,宣纸铺开,严老太运笔写字。她的双手不再灵活,无法进行精细刺绣,但书写尚还稳健,首字为“亭”,博得乐有薇和郑好齐声称赞。
写到第二个字“前”,乐有薇已经知道,严老太召集大家赶制的是《九九消寒图》。说是图,实则是九个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据清代大臣吴振棫所著《养吉斋丛录》记载,道光初年,皇帝御笔亲书这九个双钩空心字,每个字都是九笔,每逢冬至节前挂在室内。从头九第一天填起,每天一笔,每填完一字,便过完一九,填完九个字,冬去春来,繁花盛开。
严老太说:“跟帝王将相有关的,我有很多选项,但是时间太短了,绣不了复杂的东西。只绣一朵花一只鸟,就太糊弄人了,这九个字符合要求,也比较有气势,就是简陋了点,你别见怪。”
审美是很私人的事,钟情富丽风格的人也许会嫌《瑞鹤图》太素气,但《九九消寒图》不同,稍一讲解,人人都会懂得,它是句吉利话。
人们不见得都能欣赏画作,但吉利话谁不爱听?乐有薇安慰严老太:“这九个字和《瑞鹤图》各有各的好,您不要再有思想负担。”
严老太一笔一划,精确度极高,如在复刻道光皇帝手书的那幅字,郑好钦佩不已:“我到了您的年纪,还能写得这么稳就好了。”
严老太笑道:“这几个字是没问题,换成别的,也吃力了。”
无他,惟手熟尔。幼年冬天冷,太夫人教严碧玉习字,最早就从这幅《九九消寒图》练起。此后70多年间,每个冬天,严老太都会写这幅字,熟极而流。写完字,她对乐有薇说:“不同的人生阶段,对这句话有不同的感悟。小时候,遇到的春风是太夫人,晚年也有福,还能等到你。”
袁婶说:“你遇到太夫人,我们遇到你,现在一起遇到了有薇。”
“那也是你们自我珍重在先,才会被人注意到。”乐有薇不太习惯煽情的氛围,转开话题,“用哪种颜色绣?”
戴婶拿出色彩丰富的丝线,严老太问:“深绿色行吗?绿色是春天,也是希望。”
众口一词都认为好,严老太对乐有薇说:“等她们照着绣完,我把这幅字送给你,别嫌弃。”
有幸遇见的郑家三口和叶之南,都是人生里春风般的所在,后来才有机会为别人带去一缕春风。乐有薇晃晃大拇指,指向郑好:“谢谢您,这位是我小时候遇到的春风,我转送给她,可以吗?”
严老太笑了:“送出去的礼物,当然就归你处理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说完这句话,严老太大概是想到了自家小侄儿,静下来,坐到窗边沙发上,看着村妇忙碌。乐有薇吩咐郑好:“你留下来陪大家,我去预展现场看看。”
郑好一直在和章明宇交流,说:“门口排起了长龙,参观人数很多,记者们都在摄像。”
村妇们也很高兴:“真有这么多人看我们绣的东西?”
郑好点开信息:“很多!你们看!”
众人围拢看章明宇发到群里的现场照片,乐有薇却发觉严老太心事重重。按理说,自己夸《九九消寒图》会讨人喜欢,已能宽慰严老太的心,但她仍很感伤,手握着《瑞鹤图》发愣。
乐有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酒店出来,她联系了章明宇。章明宇说不出所以然,乐有薇转而询问司机田姐,田姐说严老太在卧室待了半天,她和小五听到严老太的小侄儿夫妇在吵架,虽然她听不懂方言,但那语气必是吵架无疑。
送出去的礼物,却得花3千块赎回,严老太是对小侄儿失望,才情绪低落吗?乐有薇给木匠大东师傅打电话:“小五在吗,我找他问点事。”
小五告诉乐有薇,那两人的确是在吵架。他们压低了声音,小五没大听清,但小侄儿怒吼过一句:“姑妈说一钱不值!”
章明宇执意以3千块买下,小五用眼神暗示了,但章明宇没理会。从对方家里出来,章明宇悄悄对小五说:“给钱是堵他们嘴,签合同了,他们就没话说了。不然哪天反悔,严奶奶会伤心。”
乐有薇跟小五通完话,扭头回酒店。村妇们正在进行流水线作业,配合熟练,郑好在上网,严老太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手中仍拿着《瑞鹤图》。
乐有薇走到严老太跟前,蹲在她脚边,连她的手和《瑞鹤图》一并握住。枯瘦而温暖的手,让她想起记忆深处的外婆。
严老太睁开眼睛,问:“你都知道了?”
乐有薇为自己误解严老太而惭愧:“知道了。”
严老太不肯拿出《瑞鹤图》,不是藏私,而是藏拙。她打开《瑞鹤图》,一时间,众人都无言。
绣品霉点密布,右下角一片浅褐色污渍,刺痛乐有薇双眼。严老太看到它的时候,该有多痛心?袁婶气得要命:“一点都不爱惜,还好意思拿钱?”
乐有薇抚过斑斑点点的霉迹:“我问问书画部的同事,他们应该有修复办法。”
严老太歉疚:“我知道怎么修复,但这两天来不及弄好,只能用《九九消寒图》顶上了。小章给钱我没拦着,是怕他们找你们麻烦,但这钱我得还你。”
乐有薇笑着说:“我3千块就买到您绣的《瑞鹤图》,您可不能反悔。”
严老太不依:“不能让你花钱买残旧的东西。”
乐有薇说:“古董不都是旧东西?”
严老太和袁婶互视一眼:“你张罗拍卖会很辛苦,我们前几天就商量好了,要送你一件绣品。《秋水凫鹥图》吧,小郑说,你很喜欢它。”
乐有薇瞪郑好,郑好笑着往边上躲,乐有薇说:“我做这一行,喜欢的作品太多了,我就要《瑞鹤图》,我喜欢它。”
严老太满脸疼爱:“好,好,等她们忙完了,我教她们修补,弄好了再托人送来。”
袁婶大声说:“让小秦送!”
一群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乐有薇跟众人约法三章:“午饭节约时间,就在酒店吃。下午五点没绣完也不绣了,出去吃晚饭,再看看夜景。”
众村妇都想推脱,乐有薇心知她们不舍得让自己花钱:“提前把你们接来,是想让你们一边休整一边游玩。后天晚上要见一千多人,要高高兴兴去见。”
原先想着,午饭后说服严老太服从大局,拿出《瑞鹤图》,但误会得解,她们已越发得到乐有薇的尊重。是贵客,得有贵客的礼遇。
严老太点了头:“亮相要有亮相的样子,精神好,看着喜庆。这九个字不难,再怎么精工细活,今天白天绣不完,明天一个上午也够了。”
乐有薇再次离开酒店,但一想到严老太那双哀伤的眼睛,她就生气。章明宇翻出合同,她照着严老太小侄儿留的电话打过去,也不多啰嗦:“我花了三千块买了《瑞鹤图》,到手一看,又脏又破,谁还要?”
乐有薇只想替严老太质问,出出闷气,对方以为她要退货,赔着小心说了实话。他说姑妈送的新婚贺礼,他很爱惜,但妻子想卖掉,他不让,惹恼了妻子,看它很不顺眼,两人吵过几次架。
有天,一位熟人来做客,说这画全是白鹤,不吉祥。从古到今,“驾鹤西去”都是去世的代称,在新房挂它,太晦气了。
对方一想也是,把它取下来,放进杂物间,眼不见为净。挂画的地方挂上了婚纱照,严老太的子女做客时问过,他打哈哈:“想买的人太多了,干脆藏起来,偷偷欣赏。”
久而久之,他们都淡忘了它。严老太说要送到拍卖场上,他翻出来,擦去蒙尘,呆了。
对方说:“我知道对不住姑妈,你能不能……”
乐有薇沉声说:“我不会跟她说这些,你也别说。我自认倒霉,不要求你退钱,等她回江家林,你再去赔礼吧。”
对方说一定一定,乐有薇赶去预展途中,齐染通知她:“拿到刘田的签名了。”
乐有薇回复:“替我谢谢你同学,能让他快递给我吗?发最快的。”
齐染发来一个笑脸表情,没有再回答。乐有薇赶到预展现场,人头攒动,程鹏飞请来的记者们在摄像。
宋琳过来:“好几个参观的人都问我,能不能现在就买。”
乐有薇问:“给他们发放邀请函了吗?”
宋琳说:“发了,可他们都说,上了拍卖会,价格抬上去了,他们就买不起了。”
提前开张,给拍卖晚会添点彩头吧,乐有薇跟黄婷商量:“做个预售吧?”
黄婷开心道:“好!那就不止这一锤子买卖了,严奶奶她们接下来也有事情做。”
宋琳带乐有薇去见那几位买家:“她们家里家外都忙,预售周期可能会久一点。”
众人都说理解:“等得起!献血只发一张卡片,不也去献了?”
黄婷做了一个“所有展品均可供现场洽购”的告示牌,引来更多人问询。章明宇问:“在这里可能几百块一千块就能买到,拍卖会上喊到一万块成交,买主一打听,反悔不付款怎么办?”
黄婷说:“慈善晚会上喊价,不是平时买东西,他们是在捐款,一般不考虑性价比。”
预售的小牌子变更数量,“预售3件、4件……”,现场下单的人增多,章明宇领来一位30来岁的女人,她自我介绍说姓杨,在创业园区开了一间家庭烘焙作坊,想为慈善拍卖会提供茶歇服务。
茶歇是指在工作或活动进程休息之余,提供饮品、甜品和水果等,用来放松片刻。乐有薇应允,她很欢迎双赢局面,杨诚女士赞助茶歇,借慈善拍卖会打打广告,自己在招待大客户方面,也能显得没那么寒酸。
杨诚的店门面不大,明亮整洁,麦香四溢,她让人拿来营业执照、健康证和食材采购清单:“乐小姐,你放心。”
乐有薇道谢:“您把品牌商标的发到我邮箱,我找人设计茶歇台。”
杨诚明白乐有薇想为她打广告,摆摆手:“守好一亩三分地就够了,我就这十几号人,多了做不过来。”
乐有薇有点意外:“萍水相逢,您帮我撑场子,我不能不给回报。”
杨诚说:“不完全是帮你,就是想让刺绣的人知道,社会各界都有人想为她们做点事。”
手工者们惺惺相惜,乐有薇说:“好吃的东西,该被更多人知道。”
杨诚仍拒绝打广告:“开始也想把生意做大,但那样就会忙得没有休闲时间了。乐小姐,您真的不要跟我客气,您主持这场拍卖会,也没钱拿吧?”
杨诚面善爱笑,人很亲切,乐有薇心生喜欢,笑道:“可我多了一件业绩啊。”
杨诚也笑:“那让我多一件功德吧。出席这场拍卖会的,都是心善的人,想做点好吃的跟他们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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