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琅又安抚了她两句,交代她早睡,然后起身,独自推门离开。
这会儿外面的雨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她也不想再折腾旁人,就一手拎了裙摆一边拿袖子挡雨,飞快跑回寝殿。
彼时姜沅芷已经沐浴更衣完毕,正坐在妆镜前由好几个宫女围着帮她绞干头发。
她却心不在焉,频频朝外殿张望。
见着傅云琅归来,便连忙起身,顺手还扯了一个宫女手里帕子,然后小跑两步迎上来:“姐姐你怎么才回?这都下雨了,我还想着要叫人再出去寻你呢。”
傅云琅跑得有些狼狈,虽然没几步路,但是赴宴穿的裙子裙裾及地,裙摆都沾了雨水泥泞,脏了一片。
她接过姜沅芷手里帕子擦了把脸上雨水,笑道:“这不是回来了吗?我不太放心青穗,刚才先去看了她。”
她抬脚往里走。
兰熙是姜沅芷身边两个大宫女之一,年纪又比兰草大,以往这殿内都是她主事,带着底下人做事的,此刻她却心虚的下意识往后让了半步。
目光闪躲,不敢正眼去看傅云琅。
傅云琅刚一进殿,眼角余光就瞥见她,但是佯装并未在意。
姜沅芷那里又已嚷嚷开了:“新的洗澡水换好了没?姐姐你淋了雨,快去泡个热水澡驱了寒气,如今这天儿也还是挺冷的。”
“好。”
傅云琅含笑应了,换了室内穿的软底布鞋转去了旁边单独隔开的净房。
姜沅芷性子活泼,私底下是个话痨,趁她洗澡的工夫又隔着屏风与她闲聊了好些。
兰熙一直在殿内徘徊,唯恐傅云琅提起宴会之前那件事,也好圆上两句。
但傅云琅却好像根本没把那个小插曲当回事,洗了澡出来,等宫人帮她绞干头发,姐妹俩就熄灯一起躺到床上。
傅云琅夜里睡相不太好,两人通常是各自一个被窝。
她安静躺着,在回忆消化自己重回十六岁的这件事,若是这一觉睡醒她又回到了前世那固然也就没了烦恼,可如若不然……
很多事情,她就都避无可避了。
这座摇摇欲坠的大楚皇朝撑不了多久了,尉迟澍和姜沅芷的死劫又近在眼前。
大厦将倾的这个颓势由来已久,皇朝更替历史变迁这样的大事,远非她这区区一介女子可以撼动更改,但是尉迟澍和姜沅芷那里或者还可以试图挽回?
正在她心思烦乱之时,被子底下,姜沅芷的手指却悄悄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少女的指尖柔软,手掌温热,小手溜进她掌心里,扣紧她的十指。
傅云琅偏转头来。
今日虽是十六,但是外面下着雨,不见月光,床帐里头两人并肩而卧也只能凭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辨认出轮廓。
姜沅芷于是蠕动身体,裹着被子又靠近她些。
她不说话,只将毛茸茸的脑袋挤到傅云琅的枕头上,蹭在她颈窝里。
少女发间熟悉的馨香盈满鼻息,这份久违的亲昵倒是弄得傅云琅一时有些无措。
且在她茫然怔愣时,少女软软的嗓音才很低的响起。
“云姐姐你今日其实心里不好过的吧?”
两世的记忆交替,这整个晚上傅云琅其实一直都有种浑浑噩噩的不真实感。
她此时微怔,身体略显僵硬,同时脑中思绪飞转,片刻之后才想起来——
今日三月十六,实则是她生辰。
只不过这一日,也同样是她母亲的死祭,那年以后她就没再过过生辰。
如今算来,母亲的死都是她三十年前的记忆了,其实印象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是隐约还记得那一日母亲是隆重的给她备了生辰宴的,家里张灯结彩的正准备庆祝,她父亲的棺椁就被送了回来。
时年仅有六岁的她,甚至都还没太想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就一头撞在了父亲的棺椁上。
她在喧嚣吵闹的自家门口站了许久,看着人群慌乱的尖叫奔走,有关那一日最后的记忆便是母亲死时溅落在她手背上的那滴血。
初春的天气很凉,热血很快冷掉,但是那颜色却刺眼的红。
就在她神志不清昏死过去之前,有个小小少年冲上来抱住了她弱小的身体,没叫她倒在地上。
“朝朝!”
“傅朝朝……”
他抱着她喊。
可是,她当时神志模糊,而现在也似乎不太记得清那少年的模样了。
十年前的三月十六,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生辰宴上喜事变丧事,那日以后她便没有家了。
现在不过生辰,对她来说是件可以帮助遗忘的好事,而三十年后,她也当真不会再为了这一日的这桩旧事伤感。
可是姜沅芷提起,傅云琅便忍不住认真的试着想了想。
十六岁……
十六岁的傅云琅对这个特殊的日子其实还是十分介怀的,只是她也学着旁人的模样假装这个日子并不特殊,从不对任何人倾诉。
可是却依旧有人记得,沅沅还心心念念想要仔细照顾着她的情绪,在这样冰冷的雨夜里给予她一丝温暖与抚慰。
却也就在半个时辰前,她却产生过那么自私的念头,想要不顾沅沅死活的自己逃出宫去避祸?
心头酸涩的同时,又像是有一块巨石重重压了下来。
傅云琅窒闷之余便掀开被子钻进姜沅芷的被窝。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紧了怀中这个柔软馨香的身体安静的睡去。
殿外阴雨绵绵,这一夜的梦境也并不美好。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亲眼看着盛装出嫁的表妹含泪踏上凤辇,十里红妆逶迤南下。
那时候她去送行,心中不舍,觉得此后山水迢迢再难相见便是此生的永别,却终究还是天真了。
仅仅一月不到,姜沅芷再被送回来时曾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金尊玉贵娇养着的小姑娘,已经成了一具千疮百孔苍白且冰凉的尸体。
见到躺在棺椁里的女儿,姚皇后当场便肝肠寸断,哭得晕死过去。
自那以后,这个大楚皇朝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也像是一朵骤然开败枯萎的花,彻底被抽干了生命力。
傅云琅住回了宫里,寸步不离陪着她。
再到后来,姚皇后逐渐振作,将她当做了最后的寄托,给予了极致的宠爱,私库里的金银玉器随她取用,甚至破了后宫不干政的规矩,使尽手段,帮着提拔重用了楚怀安。
不遗余力,将未能给予沅沅的尽数补偿在了她的身上。
可……
她到底不是沅沅啊,终究成不了那个女人真正的寄托与支柱。
后来帝国大厦倾覆之际,承德帝仓惶带着后妃出逃,姚皇后拒绝了随他走,一个人以一条白绫了结掉了自己,孤独死在了这后宫当中。
她的尸身被发现,已经是数日之后。
彼时的傅云琅还当她是随承德帝一同逃难去了,她自己也因为躲避战祸被隔断在了京城之外。
夏日里的气候,等她得了消息赶进宫……
实在是因为那具尸体已经**发臭不堪入目,早就被收进了棺椁,她也没能见到她这姨母最后一面。
只是,在为姨母守灵那些天里,灵堂中各种重香料都盖不住的腐尸味道一直萦绕在鼻息间,叫她随后都记了许多年。
往事都已经很遥远了,可是上辈子被岁月带着逐渐消磨在她记忆里的那些故人的脸,现在又重新生动鲜活起来,呈现在她面前。
无数个午后和深夜,与她搂抱在一起撒娇说着俏皮话的小姑娘,笑着向她走来,轻声的唤“姐姐”;无数次拉着她的手,摸着她柔软发顶面含哀伤的女人也再次坐在她面前,笑容端方明艳……
画面再忽的一转,少女成了面无血色直挺挺躺在棺椁里的尸首,素白一片的灵堂里烟熏火燎之下都盖不住的阵阵尸臭味扑面而来……
傅云琅胃里突然翻江倒海的难受。
她仓惶掀开被子,跳下床,赤着脚就往外冲。
因为是姐妹俩同住,互相可以照应,夜里这寝殿里就未曾留着宫人守夜。
寝殿太大,就难免显得空旷。
傅云琅冲到外殿,在伸手去推殿门时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这并非是在姚皇后的灵堂。
可是梦里的画面太恐怖,她一下子身体虚软,瘫坐在了地上,双手死命的掐住喉咙,不想让自己真的吐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自是惊醒了同睡一张床的姜沅芷。
姜沅芷也跌跌撞撞的追出来。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月中时节,窗外的月光很亮。
“姐姐?云姐姐你怎么了?”她赤脚跑过来,关切蹲在了傅云琅面前,借着月色看到她惶恐发白的面色,有所感道:“是做噩梦了吗?”
她伸手过来搀扶。
傅云琅浑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虚脱顺势靠进了她怀里。
隔着彼此都不太厚的寝衣,感受着少女身上传递过来的活人的体温,傅云琅的情绪才缓慢自那场遥远的噩梦里抽离,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
姜沅芷很有耐心的陪着她,轻轻帮她拍抚背部,等她顺气顺得差不多就试图扶她起身:“起来吧,地上凉,当心要冻病了。”
“嗯。我已经没事了。”
傅云琅点点头。
两个姑娘互相依偎着慢慢起身,往内殿走。
傅云琅突然想到件事,又忽的止步回头看了眼外面的夜色道:“什么时辰了?”
话音刚落,院里就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随后兰草过来拍门:“殿下?表姑娘?你们醒醒……醒醒……”
她也不说有什么事,但若不是出了大事,她断不至于大半夜来把两个主子吵醒。
姜沅芷无措的莫名就有点紧张,下意识扭头朝傅云琅看来。
“先进去穿衣裳。”傅云琅打发她回内殿,自己则是快走两步先开门将兰草让进来。
殿门只开一道缝隙,夜风吹进来,也激得傅云琅打了个寒颤。
于是她也顾不得许多的赶忙回内殿穿上鞋子又披了外衣,顺手点燃桌上的一盏宫灯。
兰草裙摆还在往下滴脏水,就没敢跟着往内殿走,等姐妹俩披了衣裳再出来,姜沅芷问:“你这是……大晚上的去哪儿了?”
“殿下。”兰草却是面色凝重暂未顾上回她的话,只道:“永福宫,许贵妃那里出大事了!”
姜沅芷不明所以,一脸茫然:“大半夜的,她那能出什么事?”
傅云琅垂眸却是默默系着衣带,唇角隐晦翘起一个弧度——
报应不过夜,来了,有人作茧自缚的恶果这就来了!
因为是回忆和现实穿插写的,暂时章节数也还少,怕有的宝宝还不容易理的顺人物,剧透一下哈,这章写的“小小少年”不是尉迟澍,时间线上女主家出事那会儿他还没来楚国,所以不要搞混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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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005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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