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无光,惝恍迷离,棠梨困卧如僵蚕,稀薄呼吸,断断续续,枯灯一般熬着。
二更天,钟鼓声落,坐更伴着两记梆子,哐!哐!霍然砸醒棠梨。
她勉强支起精神,意识回魂,大脑逐渐清明。
棠梨将耳朵贴着地面,捕捉靠近的脚步声。
半响,已被灰尘掩埋的眼窗,传来一阵哀婉的歌声。
外面有女人在唱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如悲鸿失群,游弋暗夜,凄凉无助。
棠梨心下动容,这是一个女人,在哀叹人世无常,生命短暂。
没等她过多伤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随后一声哐当响起,笨重牢锁落下,棠梨的心,悬在了嗓子眼。
她摊开双手,虚弱地趴在茅草上,一副死相凄惨的模样。
“李典吏”
盛从周掩着鼻子,叫了一声,“此女是被硕鼠咬死的,不会传播鼠疫吧?”盛从周做出不愿靠近的样子。
跟过来的典吏李文规,便立在了半道上。
他实在不想检查一具死尸,去岁班房就因为爆发鼠疫,连带死了许多狱卒,导致今岁一直人手不足。
可县令格外交代过,务必确保此女死在囚室里,再悄无声息的拖去弃尸场。
不亲自检查,怕交不了差,正犹豫的功夫,忽闻狱窗外传来凄厉歌声,“薤上露,何易晞......”
他不由一时火大,“这个疯婆娘,怎又跑衙门胡闹?”
“盛五,你将尸体拖到城外去,记得要埋得深一点!”
典吏说完转身要走,又回头交代盛五,“把囚室也清洗一遍,天热,可不能马虎。”
化名盛五,潜伏在平阴县县衙的盛从周,此刻身上全无锦衣卫千户的凌厉,低眉顺眼,却也捏着鼻子,不情不愿道了一声“诺”。
他刚想唤一旁的老狱卒帮忙抬人,就见老狱卒忙不迭的跟着典吏,去外面抓疯婆娘了。
显然,没人愿意清理死尸。
这样无家人收殓的死尸,从前是留给老鼠分食的。
只是,去岁鼠疫闹得异常凶险,狱卒便多了一项清理牢房的工作,当然都是推给新来的小卒。
盛从周刚混进来,承揽了脏活累活。
他任劳任怨,不到两日,就和县衙的官差们,打成一片。
半刻钟前,他用一只烤鸭,将疯姑引诱到县衙。
此刻,那疯姑娘在前院,上蹿下跳,衙役们忙着去抓,自然对运出去的一具死尸,不甚在意。
盛从周将棠梨,抱上运尸的辌车。
他尽力避开了伤口,但棠梨整个下半身,被杖棍和荆条,几乎抽烂了,捏着掌心忍痛,依然发出几不可闻的闷哼。
“再忍耐一会,出了县衙就好!”盛从周将她一身凌乱,全部掩埋在茅草下面。
棠梨闷闷应了一声,双眼紧闭,死死咬着牙关,将疼痛生生锁在口腔内。
可辌车轱辘轱辘,倾轧着破旧砖墁,一起一落的颠簸中,依稀能听到压抑的冷哼,以及枯死茅草的缝隙中,少女紧绷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
她拼劲全力忍耐痛苦,十几米的路程,干枯蓬草洇出一片湿痕。
幸好月色淡薄,庭院树木葱茏,棠梨隐没在黢黑中,无人窥见她此刻的狼狈。
辌车驶出县衙后门,棠梨渐渐松弛下来。
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棠梨一颗心猛然提起,指尖几乎扣进车板里。
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头发散乱如狂草,朗声大笑着,向后院飞奔而来。
她步伐轻盈而飘忽,身形一纵,竟跳上高耸的县衙墙头,在布满锋利箭垛的墙上跳跃。
历经风雨侵蚀的古老砖石,有些松动脱落,追在下面的衙役,被吓得纷纷抱头逃命。
女子却越发觉得好玩,索性在墙头和树梢间,来回欢蹦乱跳。
笑声清透如铜铃,刺穿暗夜,惊起群群宿鸟,也惊动越来越多的衙差,加入追捕大军。
盛从周低头赶路。
疯姑正玩得起劲,抬头忽见盛从周,兴冲冲的向琼车奔来,嘴里还大喊着“烤鸭,烤鸭”。
盛从周心知不妙,只能强自镇定,步履如常,不动声色前行。
却不想那疯姑娘,见盛从周不搭理她,一个箭步跳上车子。本想抓着盛从周要烤鸭,靠近才窥见破车上,躺着一具女尸。
看着像是死了,身上却散发着,牢房的霉腐味,以及藏在浓重腐味中,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呼吸。
夜幕低垂,星辰点点洒在枯草上,棠梨身体僵硬,双手握拳藏在褶皱裙摆中,绷着紧促呼吸,几乎要憋死过去。
盛从周见躲不过,索性停下车子,正待诱哄她离开,疯姑却一把拨开枯草,扳过棠梨的脸,眯着眼瞧起来。
棠梨来不及反应,睁着眼被她扳过头,眼皮紧绷着,努力克制眨眼冲动,姿势僵硬而别扭,脆弱的假象,一触即碎。
却不曾想,疯姑看见棠梨,似乎受到极大冲击,空洞而癫狂的眼睛里,布满震惊和恐惧。
大张着嘴巴,发出狼嗥般的嘶吼。
身后赶来的吏役,一时拿着棍棒,竟然不敢靠近。
棠梨心道,难不成我如今模样,比她满脸黎青脏污,更加可怕骇人?
尖锐刺耳的叫声,刚划破长空,就倏忽冻结。
盛从周趁着疯姑愣神的功夫,劈头砸在她的后颈上,她一时瘫软下来,身后的吏役们,方敢向前拖人。
而棠梨也应声倒下,脑袋再次埋在茅草里,胀痛难忍的眼眶,奔涌着酸涩眼泪。
典吏李文规,气喘吁吁地疾奔而来,一眼瞥见终于擒住了疯姑,顿时如释重负,用手抹去额头汗珠,扶着微微酸痛的老腰,急声道:“快!快!快把这个疯婆娘,赶紧关起来!”
哐啷一声,锁链扣在了疯姑的手腕上。
这个跟着“行香走会”的杂耍团,初来平阴县的疯姑娘,隔三差五就来县衙捣乱。
因着身手矫健,县衙一时拿她没办法。
前几日,县令传训杂耍团班主,务必将疯姑关起来。
杂耍团的班主用尽方法,也抓不住这姑娘。
班主也纳闷,疯姑虽然脑子不清醒,可平日也算听话。
随着杂耍团走南闯北,滚灯、空中飞人、爬竿、叠罗汉、蹬技、地圈,她胆子大身量活,用起来还便宜,只用管饭不用给工钱。
谁知到了平阴县,日日往县衙晃荡,班主的话也不听。
如今可算将她逮捕归案了,一群衙役脸上都是喜色。
李典吏更是心情舒畅,指了指琼车道,“这便是那死去的罪妇吧?赵雷霆,你过去看看。”
李典吏远远站着,打算多叫几个人检查,也算他尽职尽责。
赵雷霆犹豫着上前两步,见盛从周扶着车身,正在干呕。
“怎么了?”赵雷霆和李典吏,都有些诧异。
“禀典吏,囚犯的脸被老鼠啃烂了,小人刚刚收殓时瞧见了,这会还犯恶心呢。”
见李典吏还在犹豫,盛从周又补了一句,“小人这会,不但有些恶心,还有些胸痛和高热,敢问大人一声,去岁鼠疫死去的那些狱卒,症状是否如此?”
他刚讲完话,围过来的吏使和狱卒们,已经远远后退好几步,个个面面相觑,惶恐不安。
李典吏更是脸色惨白,结结巴巴道,“你...你...办完这个差,就在家...歇几日吧!”
不怪他们紧张,去岁年末,那场突如其来的鼠疫,死了四十多个囚犯,七八个狱卒和狱吏。
如今站在这里的,都是侥幸死里逃生的,再来一次,谁能保证安然无恙?
盛从周听完,也做出担忧状,再想问些什么,众人已各自散去。
夜色如莽莽深渊,凉风习习吹拂。
无人看见这个小狱卒,薄唇轻抿,一脸不屑。
待离县衙越来越远,盛从周逐渐卸下伪装,身姿愈发笔挺,周身散发着泠冽的气场,他面容刚毅,鼻梁高挺,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行至一处幽深荒野,早有一辆轻便马车,在那里静静等候着。
马车上跳下一位男子,身姿矫健,黑衣如墨。腰间佩剑,叮咚作响,在月色下闪烁着寒光。
“大人,这是?”狄青一脸诧异,看着面前尸车,“这个女人,和鼠疫案有关吗?”
他见盛从周拨开茅草,露出一位脸色惨白的女子,腰下一片刺目血红。
失血过多,加之几番折腾,棠梨已经气息奄奄。
“无关”,盛从周面容严肃,“本官检查牢房时,见她求生意志强烈,顺手救了回来。”
“可她看着快死了!”
狄青从未目睹过,这般伤重凄惨的女子,不由道,“便是诏狱审讯死囚,也不会对女子下这般重手!这平阴县令好生威风,不将人命当回事,也不将锦衣卫放眼里,大人,这次定要为薛言报仇,杀杀这狗官的威风!”
盛从周神色淡淡。
“备些食物与伤药,将她送去古柳巷的住所,是死是活,看她造化了!”
“今夜随本官去一趟平阴府衙,要寻的东西有点多。”
盛从周奉圣上之命,来渝州查科考冒籍一事。
事情还没有办完,就听下属禀报说,薛言遇害了。
一年前,还是锦衣卫的薛言,出任务时伤了腿,便回故乡平阴县,谋了份狱卒的差事,盛从周也是来了渝州才知道,薛言半年前就因鼠疫去世了。
他审理过无数案件,稍加探查,便能察觉到不对劲。
待他成功混入牢房成为差人后,才发现这小小的平阴县,藏匿的古怪着实不少。
“大人,明日渝州知府有宴,大理寺左寺丞也在,大人要去吗?”
狄青将受伤女子,搬到了马车上。
棠梨昏迷中,也痛得哼了一声。
盛从周坐上车,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去,先晾他几天!”
“大人果然看重我们。”狄青满脸感激,“大人愿意为我们讨公道,小的便是为大人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薛言遇害的事情,便是狄青发现的。
他和薛言同为锦衣卫小旗,相互之间多有照料,去岁薛言受伤后,一只腿便瘸了。
他们千户大人一向善待下属,给了丰厚的赏赐和抚恤,可薛言归乡心切,又在家闲不住,谋了一份门禁的闲差,却不想把命送了。
锦衣卫被圣上看中,干得却是刀尖舔血,被人唾弃的工作,同一千户所内的兄弟,自是休戚与共,十分重义气。
可是,鼠疫已经过去了半年,该有的证据也清理干净,便是锦衣卫有所怀疑,也无法为一个小旗,去严刑逼供一县之令。
更何况这个李县令,有李氏族亲和东宫做靠山!
盛从周转动着手上的青玉扳指,方一恍神,就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嘴里喊着“哥哥,哥哥。”
想到眼前女子,是为哥哥击鼓鸣冤,而受严刑拷打,盛从周不由多了份动容,轻轻拿开她血痕累累的手,这一触碰才发现,她居然浑身烫得厉害!
“大人,她高烧了,怎么办?”
狄青也发现,女子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是高热之症。
可重伤后高烧,男子尚且很难挺过来,更何况她一介女流?
盛从周眉眼一片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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