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逃学了。”为了这句话,梁婉的第一要务从给员工开项目会议变成了找到弟弟的定位所在地。
“爸,妈。”梁婉语气生硬地打断电话对面焦急而无用的催促,“我到了,马上把延延带回来。”
初夏的阳光太过刺眼,这地界又偏,此时的梁婉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顾不得太多,冲进纹身店就寻找弟弟的身影,还未见其人,只听角落里爆发了一阵争执。
“前台都放我进来了,你凭什么说做不了,臭瘸子,有生意不干是吧?”
梁婉气出一身冷汗——那正是弟弟的声音。
纹身机的声音吵得她心烦,空气中消毒水和刺青液的味道更是刺鼻难耐,她给前台甩下一句找人,就自顾自冲到梁延面前:“跟我回家。”
梁延哂笑,丝毫不拿正眼瞧她:“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听你的?”
旁边的男人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忙抬眸看她:“是家属吗?我不接待未成年的,请……”
他瞳孔骤然一缩,话音也消了下去。
梁婉更是愣在原地。
眼前的青年简直是那个胆小鬼的放大版,肤色苍白,棱角分明,一双细长而下垂的眸子,无力的双腿……甚至就连总是因为紧张而抿起的唇都一模一样。
而他怔愣的眼神,更让她确信了他的身份。
“黎阶……”
他双眼凝住,隔了好久才唤她:“晚晚?”
过往模糊的画面像洪水一样倾泻进她每个神经,她强逼着自己屏蔽的音容,此刻熟悉而陌生地乍现在她眼前。
压抑太久,似乎有发疯般的思念在蔓延。
也许这一刻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情念,现实就已经把她的思绪扯地粉碎。
“姐,你认识这个死脑筋?”梁延翘起二郎腿,语气不屑,“快跟他说说,让他帮我纹个白虎,老子好不容易预约到了这家店手艺最好的纹身师,是个瘸子就他妈算了,还不给我做。”
听到他骂黎阶,梁婉回过神来,瞪着微微发红的双眼:“你再给我说一遍?”
“我说……”
“啪”一记耳光就狠狠地抽在了梁延脸上。
“我教过你怎么尊重人吗?”她的语气有戾气,像在对一条狗说话。
梁延惊了:“你敢打我?”转头就要还手,被她死死摁住。
“别人说错什么了,未成年来纹身店干嘛?你要出去混就滚出家,省得我看到你就烦。”她把他的手快要捏青了,“今天就是你爹妈照样也抽你,赶紧跟我回去。”
“野种,你也配赶我?”他叫嚣,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胡乱地朝着黎阶开炮,“还有你,你俩旧相识是吧?难怪是野种,都一样贱。”
她又一巴掌落在他脸上:“如果不是家丑不可外扬,我一定把你打服为止。”
她把梁延生生拽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却迟疑了一下。
她想了想,还是没回头。
她不知道,那道目光看了她好久好久,直到她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到家已经不早了,梁延一通闹腾,又是摔东西又是锁门不出,父母于心不忍,又开始唱起白脸。
“再怎么说,你怎么能打弟弟呢?”梁骏杰心疼儿子,倒朝她严厉起来。
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偏颇,毕竟自己不是亲生的,从小到大这种冷眼早已看得太多。她性子强硬,于是这对父母便越发看不上她,这种僵持的关系已经很久了。
“我替你管儿子,你要么告诉我管教方法,要么我管的时候别插手。”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梁母皱眉,“弟弟还小不懂事,你就不能引导他吗?”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出声——
梁延高二了,心智却跟巨婴一样,不就是你们这种寄予厚望,表面严厉,却不肯真心下功夫管教的结果吗?
她的笑显然激怒了梁父:“你弟弟还有两年就要开始着手公司的事情了,如果你教不好他,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还不如说你本来就没想给。”她毫不客气地回击,“这种烂人要能教好,你就去看看你老梁家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吧。”
说完,她拎起包就离开了这个家,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
人一旦拥有稳定的经济基础,是不需要讨好任何人的。尤其是见不得你好的人。
梁家也算有身家的,领养她那年,算命先生说他们家会有大劫,全因亲缘浅薄导致,而破解此局之法就是为家中独子以兄弟姐妹的名义寻一位伴读,建立更强大的亲缘纽带。
梁婉——那年她还不叫这个名字。
她叫顾晚,是全院最聪明最健康的孩子。
聪明,出身寒微,还是个女孩不会跟梁延争家业——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她上了那辆孩子们从未见过的豪车,命运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多年来,她深知梁家拿她当工具人,她接手梁氏的烂摊子时,它几乎已经是一个空壳公司了,她一步一步把它盘活,股份却一毛都到不了她手里,年岁渐长,她也似乎明白了那算命先生所说的破局之法的本质——
梁家偶然发家,没实力经营下去,只能找人续命。
这个人要聪明得像狐狸,忠诚得像狗。
那一刻,她讽刺一笑——
求人办事就这种态度,不过是一场骗局,姐不陪你们玩了。
她回到自己秘密购置的大平层,舒舒服服地躺下,决定暂时屏蔽这家常里短的烦心事,可这一刻,今天下午那抹熟悉的身影突然撞进她脑海。
黎阶。
她的“胆小鬼”。
见到黎阶,想象中悲戚的眼泪或极致的兴奋并没有到来,只是心脏狠狠麻了一下,也许是一直以来对他这个人的存在的刻意屏蔽导致的。
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十二年前了。
———
“不许再回去见乱七八糟的人,就当在他们心里,你已经死了。”那是她还小的时候,就被梁家勒令的。
他们一直给她洗脑,说底层的人会把她拖下水,会让她过得比以前在福利院还要惨。
甚至为了抹去那些记忆,差点把她交给催眠师。久而久之,她真的自己屏蔽了他们,连同他一起。
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变得更强。
不公的待遇催生出了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下的自己只会逼迫自己比强更强。
踩着无能的梁家,她狠狠地往上爬。
常年商海浮沉,似乎心底所有柔软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了。
可是今天梁延欺负黎阶的时候,为什么她那么在乎,那么生气……就像是心脏被狠狠地踹了一下。
明明这个人都已经很模糊了……
她久久没有睡着。
第二天离开公司之后,她竟然辗转路程,鬼使神差地又踏进那家纹身店。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找到黎阶。
她心慌得要死,似乎生怕失去什么。
“黎阶在吗?”她颤抖着声音问前台。
“黎阶?”前台回忆了一下,“唔,是小黎师傅吗?他昨天刚刚辞职了。”
“辞职?”她几乎失态地喊了出来。
前台小姐姐脸色突然变了一下:“不要说那么大声!”
她神神秘秘道:“他已经拒绝了太多客户,被老板辞退了啦,也真是死脑筋,都来我们这种小店上班了,哪有那么多讲究,老板默许的事他要对着干,就算有本事,也肯定是做不久的……”
顾晚脑子嗡嗡的,她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进去,似乎又沉浸在了一种永远失去最重要的人的感觉里——
为什么……?
她踉踉跄跄地走出店门,迎面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小姐当心!”来人拿着一沓文件一样的材料,见她撞上来,一双拐拄得东倒西歪。
她回过神,赶忙去扶他,他下意识避开,努力地迅速站稳。
两人一时间都有些窘迫,而对面那人的手机亮了起来,发消息的人的名字,赫然是黎阶。
“黎阶?”她不由得惊叫出声。
男人抱歉的目光转为诧异:“你认识他?”
她想说岂止是认识,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用探究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生得一副好面孔,但那双腿似乎也有点毛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跟黎阶的气质倒是很像。
“我是他……朋友。”她不自在道,“对了,他不在里面。”
他困惑地看向她,似乎不相信黎阶有这样的朋友:“这个点他上班啊,我昨天才问过。”
“他辞职了。”她苦笑,自语道:“缘分未到吗?这样都扑空了。”
不理会对方惊疑的目光,她点燃一根香烟,靠在墙边抽了起来,似乎毫不介意自己的衣服蹭上灰,尽管它们看起来那么名贵。
他还是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她说的是十足十的实话,出来时,看向她的眼神才柔和了几分。
她摁灭了烟蒂,头也不回地抛进了垃圾桶。
“你找他有事?”他主动问道。
“有。”她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恳切。
“你还没有去过他家吧?”他打量着她,似乎作出了某种决定,“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按照男人的指示,她把车开到一个更僻静的老破小居民区,楼道里没有瓷砖,全是灰色的水泥墙瓦,男人长得高,几乎撑满了整个楼道。
他敲了敲一楼的门,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黎阶更显憔悴的脸。
“进来吧。”男人进去之后,挡在他后面的顾晚才进入黎阶的视线,他身子一颤,眼神也开始躲闪,“你……你找……我吗?”
他看了看顾晚,又看了看已经坐进客厅的男人,眼里有些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顾晚看他思想不对,简单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两人会同时出现,又不自在道:“我可以进去吗?”
“有点破……”他似乎比她更不自在。
她一脸无所谓道:“福利院我都住过。”
男人走后,顾晚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黎阶的身子有些紧绷了。
唇也因为紧张又抿了起来。
黎阶的纹身设计很有创意,没想到他还在和别人一起做漫画接稿,刚刚那个男人正是他的合作伙伴。
黎阶并非主力,分到的钱也不多,那个男人才是正儿八经的漫画家。
他叫方知晓,两人也算认识很久了。
其实也不奇怪,他似乎小时候就很爱画画,甚至可以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地画。
不知道是不是失业的缘故,他似乎没有休息好,整个人不仅憔悴,还很局促。
“对不起,我没什么东西能招待你。”他双手交握着,一双眸子不知道想往哪看,总之就是不肯直视她。
其实关于她,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只是现在,在这样一间狭小而沉闷的屋子里,只让他觉得陌生而尴尬。
“没关系,”她摸了摸鼻子,“或许我该说好久不见。”
“你怎么跟到这里来了。”他请她坐下,只是眼神依然没有看她,自顾自低着头整理那份文件。
据说那好像是他们画稿的剧本,她便安静下来等着他。
他抬眸看她——
根本不需要整理,他只是不安。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哪。”她试着表达自己更露骨的真实感受,可说出来却变了样,“因为我听说你辞职了,我担心跟昨天的事有关,毕竟是我弟弟的问题,我就想着来看看。”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脆弱。”他笑得很苦涩,“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就会放心了,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用见了?”
“你在赶我吗?”她语气有些生硬,好像在表达不快,眼神却莫名其妙地柔软下来。
他叹了口气,额间的碎发紧紧贴着肌肤,似乎已经被汗打湿。
“我……”他支吾着,谁也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
她靠近他,眼尾泛红。他向后瑟缩了一下,但身后只有轮椅靠背,反应过来时,伸向控制杆的手已经被她狠狠按住。
“对不起,是我想见你。”胸腔里那颗炽热的脏器在猛烈地往外撞,在逼仄的空间里尤为刺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想见你,我以为我不会那么想你的,可我的记忆大概又出错了,昨天看见你之后,我才知道我需要见你,我需要经常见你。”她几乎不做停顿地说出了这番话,握着他的手因为用力而变得葱白。
他脸上红得厉害,却忙不迭抽回手,冷声道:“你大概只是觉得这种久别重逢的戏码太新鲜了,回去睡一觉吧……”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浇在了她身上,她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是这样。
她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情感究竟属于什么,也很少产生感情,也许这也是一种病——
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我真的想见你。”她摇摇头,只是恳切地重复着,“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闭上眼睛,似乎闭上它就关闭了痛苦。
“你现在见到了,我果然混得很差劲吧。”他自嘲一笑,“又穷又残废,现在想想他们说的也没错,也许人就应该认命的。”
“认命?”她不可置信道,“你也开始说这样的话了?你看看我啊,那我算什么?”
“你……”他顿住,却又好像明白过来什么一样,“你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不行,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样的人。”
“你胡说,怎么不一样了,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她的语调又开始上扬,似乎觉得话题可以变得轻松。
“其实你本来可以不用跟我混在一起的,你的善良已经害过你一次了,你不明白吗?”他盯着她,“你那么优秀,就不应该在我身边浪费时间,我是很惨,但是这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他噎得她语塞。
他伸手放稿子,袖子遮住了一半的纹身露了出来。
——是一只很小的碗。
“这个纹身是什么意思?”她碰了碰那个有图案的地方,似乎在联想些什么。
他连忙遮住:“没什么,随便纹的。”
她直白地问他:“是我名字的谐音吗?”在这些事上她从来不害臊,或许是因为有一颗麻木的心的缘故。
他表情一愣,随即低声道:“你想多了。”
“明明就是。”
“是……又怎么样?”他眼眶红了,“我都说了我干什么都和你没关系,不论是我以前喜欢做你的跟屁虫,还是后来长大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喜欢上你……都和你没有关系了。”
“为什么和我没关系?”她困惑道,“你喜欢的是我啊。”分别多年,冷漠多年,她很难理解黎阶纠结的感情。
他倔强地蓄着泪,却不住地苦笑:“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人了,昨天我听见了——如果你家里人对你不好,你觉得伤心的话,可以来找我,但除此之外,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更深的关系了。”
“我不会伤心。”她摇摇头,“我早就没感觉了,我跟他们也是分居的状态。”
“那,就更没什么必要见我了。”他叹气,似乎想和她道别,轮椅已经转了半圈。
“可是,如果不见你的话,我大概会伤心的。”她想了想,“我们不是一路人,是在说钱吗?”
“哪都不是。”他强忍着对她的那些直白的话的动容,“我们之间哪都不匹配,就算是遗憾也是理所应当的,忍忍就过去了。”
可这些话太像自我安慰,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才没有。”她冲到他面前,“明明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她穷得只剩钱了,而且是梁家不知道的钱,所以在她眼里,他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
他眸中慌乱一瞬:“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知道。”她忍不住理了理他的碎发,“但是我想见你,也想要你高兴,你不为这些事担心,还能见到你喜欢的人,不就会高兴了吗?”
她蹲在他面前:“我给你找更好的纹身店,或者你自己去开一个,给你的漫画作品找签约找出版找影视合作,再给你找最好的医生治腿,你可以放心地喜欢我了吗?”
他面色复杂地盯着她:“你疯了?”
她凑他很近:“我没疯,我想要你在我身边。”
他沉默良久:“我的腿治不好。”
“能治多好就治多好呗。”她无所谓道。
“可是所有的人都会觉得你疯了,你知道但凡做到这些事,有多少比我年轻好看健康的男人会抢着要你吗?”他嗫嚅道,“而且这样真的不好……”
“我不会为别人做这些事。”她有些生气,“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
她似乎真的直白到了一种荒诞的地步,让他惊疑不定。
“我……”他低头,“才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要靠你养着。”
“那我给你找份工作,就当赔你这一份了。”她也不坚持,似乎就真的只是直来直去地处理所有事,“我还是觉得你工作丢了我弟也有责任。”
他低头不语。
“我就当你默认了。”顾晚自顾自道,“明天我会来接你的。”
“明天?”他愣住,“这么快?不是……我还没答应你啊。”
“那要怎么样你才肯答应我?”
“我一定要答应你吗?”他表情复杂,喉结微微滚动,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一直没说出口。
“目前来说是的。”
他语塞,虽然知道她一直是那种认死理的性格,但好像如今正在朝着一种极端走去。
“明天,你先去我家,后天去上班。”她自顾自道,“我会来帮你搬家的。”
“为什么要搬家?”他跟不上她的思路。
“不搬家你怎么天天见我,这里这么偏。”
唔…新文先更一章吧,怕好不容易有的几个读者把我忘了……
感谢喜欢哦,这篇还没有全部写完,接下来陆陆续续发,非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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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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