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泛出一种不真实的青灰色,京城中连最忙碌的早点铺子都还没张罗起来,清海伯爵府却是灯火通明,无人入睡,里里外外的仆人都悬着一颗心——紧张、惶恐、幸灾乐祸……
定尘轩是清海伯府一处小小巧巧的院落,与伯爵府各处的清雅相同,这里遍植兰竹等幽深花木。此时正是初春,寒意还未曾褪去,绿色的竹上犹自带着一层薄霜,奇的是那兰花今年竟也早早打出了花苞,同样被冰霜覆盖着。
此刻院落中不少丫鬟婆子正忙碌着,内室榻上不时传出女子的痛呼,山水苏绣屏风后的厅中坐着清海伯和夫人,清海伯寒凛上月刚过完二十五岁的生辰,此刻里衣外只罩着一件墨狐斗篷,手上还抱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俊秀男孩。他面带焦急,不时向屏风后望去,浓重的眉毛皱成一团,向刚走出来的一个老婆子问道:“怎么回事?母亲和孩子可还好?”
“回清海伯,娘子胎位不正,孩子也没力气,怕是凶险些,但只求您一句话,若是不好,是保孩子还是母亲?”婆子一脸的汗来不及擦去,急急忙忙的问道。
“当然保母亲,”清海伯爵随即说道,他怀中的男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妈妈是接生过珹儿的,如今若是再顺利接生下另一个孩子,便是我家的有功之仆,定有重赏。”
婆子眼睛一亮,低头应下,便急急忙忙地进了屏风后。清海伯爵夫人生得颇有三分清秀,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场混乱,似乎与自己并无多大干系。她身边的一位老妈妈倒是很焦急,正不住地绞着帕子。
等了许久,屏风后才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随后一阵手忙脚乱,婆子抱着襁褓之中的婴儿前来贺喜:“恭喜清海伯,恭喜夫人,娘子生了位姑娘,母女平安!”
那绞着帕子的妈妈松了口气,放过了手中可怜的帕子。
寒凛带着笑意迫不及待地掀起襁褓的一角看了看瘦小的女婴,又把男孩叫醒:“快醒醒,看看小妹妹。”
清海伯夫人站起身,冷冷地向寒凛行了一礼:“恭喜伯爷喜得千金,我先告退了。”
寒凛并未在意,任由她离开,自顾自地看着女婴说道:“叫个什么名字好呢?昨日波斯国上进了一批极好的琉璃,空灵澄澈,似冰似玉,纯净无杂,就叫寒璃吧。”
柳姨娘醒来时,就看到身边小小的一团女婴正沉沉地睡着,又从身边的秋月口中听说了寒凛定下的名字,刚想发表一点意见,秋月一脸无奈地表示:老夫人已经连劝带骂地说过了,但伯爷还是定了这个名字,已经让人刻在白玉锁上,马上就送来了。
“姨娘你没看见,伯爷可喜欢我们姑娘了,听说是生的日子时辰不好,马上便找了一块上好的白玉锁刻了名字带在银项圈上,让姑娘带着挡灾。”秋月笑得开心,柳姨娘也跟着笑了,“咱们珹哥儿也喜欢璃姐儿,刚刚还抱着不撒手,我哄了好半天才去睡。”
柳姨娘本来貌美,虽有些浮肿,笑起来仍然好看。这一胎她本期望着还是个哥儿,可看到女儿后马上便忘在脑后了:“楚家的那位大人,已经回京来了?”
秋月看着自己主子的神色,斟酌着语句说道:“是大娘子的二弟,科举中榜,入朝做了言官,楚家便整理旧宅给他居住,眼下已经到了几天了。”
柳姨娘叹了口气,对秋月说道:“也许我该庆幸这次腹中是个女儿。”说完后她又看向身旁熟睡的女儿:“璃姐儿以后该有个好人家,不像咱们大娘子,不像我。”
哪怕是出嫁后,寒璃想起自己还在做姑娘的日子,也承认自己比别的庶女幸运。她是伯爵府的庶长女,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虽是庶女却能养在生母膝下,上有得力的兄长庇护,下有父亲疼爱,最大的委屈就是来自楚家的外祖父母和一干并无血亲的兄弟姊妹的冷待,而渐渐长大后,她也不再在乎他们。
寒璃出生后一月,楚家的老大人过世了,他是真正的肱骨之臣,科举出身,做过小吏,上过衙门,也谋过外放,政绩出色,十几年便累迁至户部尚书,四十五岁时被拜为右相。这么一个位极人臣的人,又夫妻和睦,一生二子四女均为嫡出,让人找不到任何说嘴的地方。
为表孝心,身为大姑爷的寒凛放下手中事务与大娘子回横溪楚家为父奔丧,大半年后,大娘子楚灼梅便有了身孕。寒璃出生的第二年,清海伯爵夫人受惊早产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寒珩。寒璃彼时还是个娃娃,但已经很难哄,一时不抱就开始哭,每晚不给唱歌就不肯睡觉,看着襁褓里皱皱巴巴的寒珩还以为他是图册里的妖怪,直要上手掐,吓得身边的婆子们赶紧把这唯一的嫡子抱走。
生下寒珩后,清海伯与夫人彻底闹翻。寒珩的早产是因为在散步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黑猫扑到了夫人身上,楚夫人本就怕猫,在生产后当即要打死它,并怀疑是大哥儿寒珹偷偷抓来的野猫,不由分说让人去把寒珹拿来打了一顿,甚至拿来柳姨娘和当时正怀有身孕的孙姨娘的身契要发卖了她们。
可想而知,清海伯下朝后当即怒不可遏,不顾夫人刚生产不久便怒骂道:“耳根子软的愚蠢妇人,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在这里胡作非为、扰乱家宅!看在你生儿育女的分上饶你这回,再有下次家你也别管了,把对牌钥匙还给我母亲!若是还不服管教便和离,再要胡搅蛮缠我便休妻!”
可孙姨娘被吓得不轻,腹中已经四个多月的女儿还是没保住,与柳姨娘是镇国公所赠美妾不同,她是幼时与寒凛青梅竹马的官家女子,因父家没落才被聘来做妾。自她小产后数年,寒凛都未曾踏进正院明晴居半步。
寒璃的童年便于此开始,她那个时候是个粉雕玉琢的女童,整日里带着枚白玉锁探索着一切对她来说新奇的东西,在老夫人佛堂里偷吃贡献的果子,跑去学堂堵住大哥儿让他给自己讲故事,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就在事毕后夜里的定尘轩内,一身月白色素衣的柳姨娘看着榻上睡熟的寒璃,冷艳的面上表情冷若冰霜,鬓边的玉钗垂下精致的流苏,衬得她面容姣好若垂天之月。秋月跪在地上,轻声说道:“姨娘,大哥儿上好了药,已经睡了,大夫说倒不严重,有个一两月定然大好。”
柳姨娘的语气冰冷森然,摇曳的灯光下仿佛幽异的鬼魂:“秋月,你看我一直忍下去,忍到嫡子降世,我和珹儿璃儿怎么还是没有好下场。”
秋月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静地低下了头。
“我十几岁时被镇国公看中,养在府中两年,他们对我说过,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她好过了,你便好过不了,”她的眸子幽深寂静像幽深的海,却有着极美的光彩,“我当时对他们说我会想办法,让她一败涂地,死不瞑目。”
“秋月,替我向镇国公府送信,注明是清影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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