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珹自认为他大妹妹是个清冷娇贵,目下无尘的姑娘,虽脾性差了些,算不上什么好的婚嫁之选,却也知书达礼,聪慧貌美胜过绝大多数女儿家——现下看来,比起这个楚家老夫人带过来的孙女,寒璃简直是脾气最好的女孩。
那姑娘已十岁,名叫楚云灵,却不比楚云芳大方爽朗,平易近人。她自幼是楚老夫人亲自带大,因着她一出生便没了母亲,所以自小周遭的长辈手足都宠爱她,几乎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乃是实打实的金玉锦缎围着长大的,因此颇霸道刁钻。此刻她穿着一身玫红色百蝶穿花图案的褙子,头上几枚攒珠华盛莹莹生辉,一支新巧的蝴蝶金簪嵌着一枚剔透的红宝尤其夺目,闪的寒珹有些眼花,但谁都不得不承认,她生的明媚浓艳,涂了些脂粉越发显得出众。
“不是我夸,我家灵儿这般品貌的,在横溪那偏僻地方哪里找得到可堪匹配的人家,又不愿耽误了,因此想在京城早早地把她的婚事定下来,”楚家老夫人对寒老夫人不住说道,任由楚云灵跑到楚灼梅面前叽叽喳喳地聊天,“听说永宁伯爵府过两日要开马球会?正好他家好几个哥儿还没婚配,想是来挑儿媳的,正好让咱家几个姑娘都去,你家那姑娘听说身子不好,小姑娘家家可怜见的,又不喜热闹,就别去受风了。”
寒老夫人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
立在楚夫人身后的寒璃今日换了一件老夫人所赠的水蓝色缠枝梅花暗纹的长袄,下着一件同色的云缎笼纱裙,胸前挂着她自幼佩戴的的白玉锁,发间仅一支简单的素白玉簪定住发髻,连一点多余装饰也无,便显得姿容胜雪,清雅无尘。
座上的夫人们都暗暗赞叹,果然是伯爵府的气派,寒珩一派富贵气象,寒珹则端的是一副身姿如松,眉眼精致俊俏颇似清海伯——而寒璃,听说这姑娘才堪堪十岁,还未完全张开就已如此容貌,当真是难得。
她恭敬地点点头称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实话说,她根本不会骑马,也不指望在那一坐就会有王孙公子看上自己,但还是对这种手段感到厌烦。寒珹知道,自己大妹妹估计已经在心底扎小人了。
红衣的姑娘骄傲地看了寒璃一眼,头上的金丝蝴蝶一颤一颤,弄得她像一只傲慢的孔雀,正向寒璃展示她美丽的尾羽。
楚老夫人接着说道:“还有,听说珹哥儿已中了秀才?可喜可贺,可我想着苏大学士的学堂到底太远,哥儿姐儿一路颠簸到底不方便,我此次来带了个在横溪颇有名的老先生,以后就在家中读书到底方便些。”
寒老夫人面色一凝,放下手中的茶盏回道:“谢你好意了,只是已与苏大学士说好了要多读几年,半路反悔未免显得不地道。”
楚老夫人也顿了一下,没想到会被拒绝得这么利落,说道:“人我都带来了,好歹给我个面子让他留下,别的不管,珩哥儿我是一定要这位先生教的!”
“你家几个姐儿都会打马球吧?永宁伯府的几个哥儿可都是好手,别上了场再闹出笑话来可不好。”寒老夫人不想接着说下去,岔开了话题。
“我会!我马球打得最好了!”楚云灵忙说道,这个姑娘现在已经引起了寒珹和寒璃的一致厌恶,没有清楚的自我认识,还没有足够的智商和教养,偏要在长辈说话时随意插嘴。
“好,时候不早了,咱们一起去用午饭吧,厨房新得了一只野鸡,我最喜欢这些野物做的菜,既然来了就都尝尝。”寒老夫人不容旁人再多嘴,转头吩咐了下去。
用过饭后,楚夫人还让寒璃带着楚云灵在府中逛一圈消消食,寒璃礼貌应下,哪怕心里根本不想和她再待一会儿,离开屋内时,她看到她大哥哥向她投来怜悯的眼神。
“我爹爹说出了门不要太招摇,所以没带我那套赤金紫宝的头面来,多少人没见过那样的好东西,那上面的紫宝石可都有拇指大,戴上可贵气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还不住打量寒璃的衣裳首饰,“你好歹是伯爵府的长房大小姐,这般走出去也不怕别人说你寒酸。”
“是我自己不爱打扮,并不缺首饰。”寒璃客气地说道。
“我知道,你和秀才哥哥一起读书,书读的多了,觉得自己清高,不好金子银子,”楚云灵忽然停下步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我也识得许多字,能绣出多少绣娘都绣不出的山水花鸟,可我就爱富丽堂皇,光华璀璨地出现在人前,让他们都看到我耀眼夺目。”
寒璃一时哑然,这个蛮横无礼的少女说的话竟然也颇有道理,于是她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清不清高本在人心,与华服无关。”
“知道就好,我在家中乃是嫡女,自然比你这个庶女尊贵许多,来日要我提携你的时候我才乐意。”楚云灵得意洋洋。
寒璃心情复杂,一时无语,真是个神奇的人,对她的改观才出现了一瞬间就消失了。
当日夜里柳姨娘愤愤不平,对于自家女儿无法去马球会感到十分生气,但寒璃并不这样觉得:“那马球会有什么好玩,干坐着吃果子罢了,要是没有好吃的果子更无聊,还不如在家待着。”
寒珹接着表示以场上那些王孙公子的实力,旁人根本捞不到彩头的,去了也无用。
柳姨娘默然无语,重点是彩头和果子吗?
寒璃觉得这一天过得不仅身累而且心累,于是早早由忍冬服侍着卸了钗环睡下了,待到她醒来时楚家老夫人及其孙女已经离了清海伯府住到楚家宅邸里去了,马球会结束已经很晚,她们不愿叨扰,便知会一声趁夜离开了。
可那位一大把白胡子的老先生留下了,他要负责给府中三个孩子教书,寒璃有些迷糊,但还是准备好书本乖乖上课。
一天的课下来,寒珹被怒斥了八回“毫不知礼,粗鄙不堪,真不知你那功名如何得来,朽木不可雕也”,寒璃被怼了六次“女子谦卑自苦才是正道,每天这般自视甚高,真不知是从何学来”,两人碍于师者的威严不敢回嘴,硬生生受了下来,反倒是寒珩,啥事没有还被夸了两句。
这是第一天,尚且还能忍耐,这位师傅留下的课业极多,每天都要背书,第二天抽考时若是背不下来便会挨打——那么沉的鞭,也是难为他一个老头如何举得起来,还打得那么疼。
寒璃素来娇养惯了,六七日下来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把目光移向了坐在最前排的寒珩。
寒珩自幼是府中唯一的嫡子,楚夫人视他如命不肯放开一点,大到教书师傅,小到一件里衣一块炭火,都势必亲自过目才能放心。寒珹寒璃从小便知道离他太近会有祸端,于是从不和他嬉戏打闹,便是见面也只是点个头招个手,能说上两句都是难得。
但这一日下了学,胖乎乎的忍冬忽然来找寒珩,有些犹豫地说道:“二哥儿,我们姑娘说……新得了只新奇的木偶,安好机关就能自己动,好玩的紧,想给你看看,若是有空的话就来湖边山石旁一起玩……若是没空也无妨。”
寒珩本来喜好玩耍,平素又难得和寒璃一起,于是不顾仆从的阻拦应了下来,兴冲冲地去赴约。可待到他来到山石旁,发现寒璃的确在那里,可她手中并没有木偶,只有一根手指粗的桑树枝。
他反应过来时,那树枝已经落到了他身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的仆从忽的都消失了,任由他如何喊叫都没有人来,他只得抱起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在胳臂的缝隙里看到寒璃那张白皙冷漠,混杂着愤怒的面容。
待到她打累了,或是解气了,才扔下树枝冷冷地说了一句:“师傅的鞭子比这疼多了,你挨过吗?”
然后她撩起衣袖,白腻的肌肤上赫然是一道道骇人的红痕,有些还未消肿:“你好了,我们便都不能好吗?”
寒珩忽的止住了喊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说他不知道,他不想这样,可看着眼前的伤痕,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用处。过了良久他仍在颤抖,看着寒璃离去的身影,此后寒珩每一次想起寒璃,他的记忆都定格在那一天的午后,少女对他冰冷的质问,肌肤上醒目的伤痕,以及那个决绝的背影。
于他而言,那一天他撕开命运纱幕的一角,看到了繁华背后残忍的真相:也许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世间事非人力所能改,天命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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