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里,苏厌山和孟尘一直在客栈待着。
苏厌山脾气差得不行,一会儿抱怨这,一会儿抱怨那,说得最多的是:还不如死了算了。
孟尘只是听,很少搭话。但苏厌山几次想从床上下来,都被他制止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苏厌山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想要江湖令吗?那你拿去啊!它就在我这里,你不是不知道。”
“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你留着我有什么用!”言罢苏厌山就抓起枕边的江湖令往地上重重摔去,一声脆响,但没有碎,也没有裂痕。
情绪失控的少年用力挣开孟尘,从床上跳下来,却因为腿上的伤而没能站稳。孟尘怕他摔了,一把将他扶住,同时也牢牢将他圈起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苏厌山暴怒,手肘击中孟尘的腰部,孟尘闷哼一声,还是没有松手。
苏厌山听得孟尘吃痛的声音,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弃挣扎。
良久良久,他低垂着眼帘,无力地开口:“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你留着我没用的。”
“你为何,会变成这样?”孟尘心里莫名难受,只觉得苏厌山不该是这副模样。
苏厌山没有接话。孟尘松开他,二人陷入长久的静默。
窗外木叶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都被无限放大,显得这般刺耳。苏厌山呼吸几乎停滞,他胸口堵得厉害,无法回答孟尘的问题。
为何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
他闭上眼,无端想起苏谙的话。
“我让你带走江湖令,是因为你是尽闲的兄弟,你要护他周全;让你把功力传给尽闲,是因为我收养了你,你要报恩。”
带走江湖令,为的是给苏尽闲争取一线生机;把功法传给苏尽闲,是因为苏尽闲资质平平无法自保,有了苏厌山炉火纯青的功法,苏尽闲才更有可能活下去。
多讽刺,大难之际,还讲什么师徒情义、兄弟情分。苏谙只是想让他一命换一命。
为保护自己的儿子,苏谙不惜使用禁术,找邪门歪道,让苏厌山成功将一身功力传给苏尽闲;又为了不使苏尽闲被反噬,苏谙布阵将禁术给苏尽闲带来的反噬全部叠加,一并投射到苏厌山身上。
反噬给他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不可量化的。那时,他甚至绝望到跪在地上嘶哑着乞求苏谙一剑杀了他,让他解脱。
可是没有。三天以后,苏厌山活下来了,尽管全身百孔千疮,尽管成了废人。
这些,他该怎么说出口呢。
苏厌山侧过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孟尘,而这个温和俊美的少年也在看着他。
那是清澈坚定的眼神。苏厌山第一眼就觉得,孟尘的眼眸像青翠的群山,像早晨的山涧。
这样的一双眼,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孟尘松开手,按着苏厌山的肩膀道:“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停顿片刻,他将苏厌山带回床边,让苏厌山坐下。
他蹲下身,微微仰头看向苏厌山,伸出手,道:“我不是修者,也没有法力,但只要你肯,我们回孟庄,你做我的客卿。”
苏厌山微诧,眼眸微不可觉地亮了亮。
“做我的客卿,教孟庄弟子武功。虽说此前你是修仙之人,但有些招式总归是差不多的。”孟尘认真道。
苏厌山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握住孟尘的手。
柴桑是个好地方,众水汇聚流入大江,风云开阖,烟淡水阔。孟庄坐落于远离市井之地,其所在的平地被低矮丘陵环绕,三面环山向北开口,往北几十里便是湛湛长江。
孟尘与苏厌山站在矮树旁,二人前方便是孟庄大门。
孟尘手中是被布包住了的卸天剑,他看着苏厌山迟疑的目光,不禁唇角微扬。
“笑什么!”苏厌山恼道。
孟尘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是吗,我笑了吗。”
苏厌山别开脸,不满地嚷嚷:“站着干什么,走啊,来都来了。”
孟尘故作夸张道:“我还以为你后悔了,才站在这里这么久。”
肩膀被撞了一下,孟尘哈哈笑起来,苏厌山抱臂不语,只让孟尘拉着他的衣袖带着他走。
经过几天相处,苏厌山发现孟尘是个明朗又不失温和的少年,至少这几日下来,苏厌山是很放松的。
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好人。苏厌山凝视着走在前面却不忘拉着自己衣袖的孟尘,心中暗道。他猛然察觉到哪里有点不对劲,再来回想时那股异样却消失了。
什么好人不好人的。苏厌山有些怔,突然甩开孟尘的手,刚一动作就又后悔了,但为时已晚,孟尘感到一股力将自己的手挣开。他看着自己的手,又把目光投向苏厌山。
苏厌山故作镇定道:“行了,我自己走,你拿着剑就行,省得给人看见了说不明白。”
苏厌山脸上的表情到底有些不自然,孟尘也没说什么,只是轻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继续往孟庄走。
苏厌山见他又不明不白地笑了,很是疑惑。他让孟尘拉自己走,旁人见了万一误以为是他在欺负孟尘,这还得了?
孟尘倒好,不知为何却又笑了。
各怀心思的二人来到孟庄大门下,守门的小厮已经敞开大门恭迎孟尘。
“少庄主,您回来啦!”一位小厮行过礼,跑到孟尘跟前,却看见自家少庄主后面还跟着个俊美的少年,第一眼只觉阴骘,让小厮不禁打了个寒噤。
孟尘见小厮有些畏惧苏厌山,笑道:“好了,这是我请来的客卿,不用怕。”言罢交代了些事情,带苏厌山进门了。
苏厌山跟在孟尘后面,嗤笑道:“他当然要害怕。我闯江湖多年,杀过的人多了去,染上的杀气如此重,普通人见到我,就没有不怕的。”
孟尘很配合地点头。苏厌山怪道:“你不怕我吗?”
孟尘不是感受不到苏厌山身上的杀气,他也知道苏厌山阴骘狠戾,可是他就是不怕他。
毕竟在他眼中,苏厌山也不算什么阴狠毒辣之辈。
孟尘摇头,诚恳道,“我确实不怕。”
苏厌山道:“我也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我八岁就开始帮师父做事,没有哪次不用杀人的。刚开始还吃过几次亏,后来发现,在江湖没有点能耐,真的活不下去。于是我的手段越发狠绝,身上的杀气才越来越重。”
“你师父,苏谙?”孟尘疑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听说,水月山是有一个少主的。”
“从小师父对我就不好。我在江湖是生是死,对她来说不重要。”苏厌山一脸无所谓,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少主,苏尽闲嘛,她的好儿子。”
“苏尽闲倒不是个坏人,但他对我谈不上好不好。他是可怜我,我用不着他可怜。在江湖上闯了这么多年,很多东西,已经不重要了。”说着说着他一拍脑子,“我说这个干什么。”
孟尘听得认真,停下脚步看向苏厌山,道:“那现在呢?我对你好,你要吗?”
苏厌山一怔,直接道:“我们认识才几天而已,说这个做什么?”言罢他又道:“你和他们比做什么,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孟尘笑道:“哪儿不同?”
苏厌山认真回想一番,道:“师兄是可怜我才想对我好,水月山上的弟子们是畏惧我才来顺从我,江湖上的一些人也是因为惧怕我又打不过我,才对我好言好语。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又不怕我,又不可怜我。”苏厌山说着说着感到不对劲,挑眉道:“你很奇怪。我还没问呢,你为何要带我到这里?”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孟庄缺一个来自江湖的客卿?
“捡灯之恩,如同再造。”孟尘声音很轻。苏厌山没听清,凑过去道:“你说什么?”
孟尘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苏厌山跟着孟尘来到一处院落,景致是极好的,看上去不像客房所在,倒像是——
苏厌山用余光扫了眼孟尘。
“喂,这是哪儿啊?”苏厌山推开门,俊美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不自然的神情。
孟尘拉住苏厌山的手腕带他往外走,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是我的院子,你刚才看到的是我的卧房。你的住房是旁边那间。”
苏厌山嘁了一句,“你房里那么多书卷画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文弱书生,谁能看得出你出身武功世家。”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怎么和你一个院子,这不太好吧,合适吗。”
依旧是那样的语气,不紧不慢,温温和和。“我不喜欢棍棒,便选择在笔墨上下功夫。我不是闯荡江湖的,没必要学太多招式。”
孟尘推开屋子的门让苏厌山进去,屋内早已吩咐下人布置过,该有的都有了。
苏厌山转一圈,叹道:“真是奇妙,几天前我还人人喊打,睡在水月山的柴房里,只不过几日,我受到了这等待遇。”
他看到新奇的玩意儿便拿起来瞧,啧啧赞叹:“你们孟庄也是够有钱的,这些东西很贵吧?放我这里,我又不懂欣赏,浪费了。”
孟尘只道无妨,询问起苏厌山方才说的睡柴房一事。苏厌山大笑道:“你们都以为我武功高强,在水月山上地位举足轻重。但事实是,我是苏谙捡回来,养在身边用来杀人的刀。她教我武功,只是因为她想让我给她儿子铺路。哈哈哈哈,想想还是很好笑的,哈哈哈哈。”
孟尘听得剑眉微蹙,不知道哪里好笑。
“他们懂什么,他们只看得见我武功融会贯通练至大成,又怎么看得见我被苏谙逼迫,昼夜不分地练功,又怎么看得见我绞尽脑汁钻研秘籍时的样子。”苏厌山收起笑,眼神逐渐冰冷。
“那些讨伐水月山的仙门百家里,多少人是为我而来,又有多少人是为了江湖令而来。这些苏谙都知道,所以她让我带着江湖令跑,好保她儿子一个周全。”
孟尘看着苏厌山因伤势未愈而略显苍白的面容此刻又添了几分阴鸷,心口处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没由来地用自己的手覆盖住苏厌山紧攥着的拳。
苏厌山的思绪被他的动作打断,眼前这个靛青衣袍的少年……好像在可怜他?
不,不是可怜,苏厌山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种有别于可怜的情绪。但是这是什么?
苏厌山说不出话,孟尘先开口了:“水月已破,从今往后,没有人能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也没有人能对你不利了。”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碾压过去,苏厌山有些愣,孟尘的手清瘦干燥,却很温暖。他不习惯这样的感觉,无措地愣在原地。
孟尘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握着苏厌山拳头的手,轻咳一声道:“……好了,屋子你看完了,你,你先歇着吧,我去见父亲。”
孟尘几乎是逃一般地转身就走,苏厌山也没拦着他。少年的背影映在苏厌山眼眸,随即消失不见。
苏厌山捂着心口,感到一阵不安。孟尘为什么要带他进孟庄?为什么要让他做客卿?为什么要对他好?
苏厌山不相信孟尘对他是什么倾盖如故,他更倾向于孟尘是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相同的,苏厌山也只是想借孟尘得到自己想要的罢了。
他如今在江湖上已经是个死人,除了孟尘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他必须等过一段时间,至少等到风波平息,再重新现身江湖。到那时他会改头换面,做一个潇洒快意的普通人。
而这段时间,待在孟庄无疑是最合适的选择。
苏厌山甩甩脑袋,满意地点点头,将卸天上缠着的布条扯开,凝视着这柄跟随他十年的长剑。
剑是好剑,不过应该用不上了。
这边孟尘已经到了前厅,孟之坐在上座,看不出是喜是怒。孟尘行过礼,道:“父亲。”
孟之身旁的段长老朝孟尘又是努嘴又是比划,示意孟尘主动交代事情经过。
孟尘明白父亲的不悦,便道:“讨伐水月一事,孩儿已经处理好。山下的平民伤亡也悉数了解,总体来看,并无大碍。”
孟之抿了口茶,“嗯。”
孟尘继续道:“孩儿请来了一位客卿,教导师兄弟们武功。”
孟之终于放下茶杯,茶碟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响声,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厅堂:“尘儿,我说过,不是必要的话,不要同江湖人有过多牵扯。那个客卿,是江湖人吧。”
语气是笃定的,孟尘道:“父亲,我有分寸。”
孟尘鲜少会反抗孟之的意愿,他方才的话让在场的长老师兄弟大气不敢喘。孟之起身挥手,示意众人都下去,段长老带着一众弟子离开前厅,顺便踢开了几个在门口扒拉着观望的小弟子。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父子二人,孟之走下去,对孟尘语重心长道:“尘儿,江湖上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插手的。江湖上的人,我们能离多远离多远。”
孟尘没有回话,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
孟之拍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你说的那个客卿,你要留下,也不是不可以。”孟尘闻言有些诧异,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孟之。
“只要他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你们做朋友,也可以。”孟之看向窗外。“我不允许你和江湖上的人接触,也是为你好。”
孟尘低垂眼眸,长睫微颤。
远处的矮山重重叠叠,河水蜿蜒流淌,一切看上去平静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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