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临的第一场雪落在了元旦前夕,起初小得无人知晓,后来绵密飘扬,得到了不夜山很多人的仰望。
东道坡口,打着伞的谭瑶站在路墩子上三百六十度地录下这场初雪,发旧的红色门楼牌坊,坡上灯亮如星河的不夜山,马路上穿梭有序的车流,万千霓虹中多了一层飞絮般的白。
手指头冻得直哆嗦,仍没消减谭瑶的兴奋:“哇!真的越下越大了!”
雪花斜斜落下,寒风里透着烤玉米烤红薯的香味,是从路墩子旁的电动三轮车上飘出来的。
车尾,许愿扫着贴在碳烤机上的收款二维码,付了七个烤红薯的钱,看了眼谭瑶拍到自己的镜头说:“那你要在上面翻个跟头庆祝一下吗?”
“你说翻就翻?”
谭瑶扶着许愿的肩膀跳下来,走到给他们打包烤红薯的老人家身边:“冯爷爷,雪下大了,包完这些你就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一年四季身抗多职的冯爷爷把烤炉里最后几个红薯装进纸袋里,冷风也冻不红他沧桑泛黑的脸。他笑着点头,是答应了。
许愿拎过烤红薯,帮着把车轮下抵着的砖头踢开放上车,看着笨拙的红色三轮叫嚷着退出,开远,才和谭瑶走回店。
路上,谭瑶把自己长得过于秀气小巧的伞分给许愿一半,被许愿拒绝,扯起羽绒服的帽子盖在棒球帽上防风,压低谭瑶的伞面说:“你还是先挡好你自己吧,别被吹跑了。”
还别说,谭瑶是有那么点感动的,但这点感动在许愿回到店里打着摆子跑到钟望星面前装可怜时,瞬间成灰。
“叫你拿伞怎么没拿?外套脱了,帽子也摘了,全是雪,别乱动……”
看着钟望星被吃得很死地拍扫抖落着许愿外套上的雪,谭瑶只想徒手拔下许愿屁股后面摇得巨欢的狗尾巴。
男人或许不全是狗,但许愿狗得很纯。
后面的元旦假期,鉴于店里有几个外地人想回家过节,钟望星选择了闭店。
趁着这个空挡他们做完了大扫除,坐在桌边将红薯分赃得还剩三个,孟照辉看了看还在一边你侬我侬的钟望星和许愿,问:“许愿,你买多了吧?六个人你买七个?”
许愿在柜台上拿了几把独立包装给客人用的勺子过去,发给大家说:“就剩七个了,我就都买了,多的那个我带回去就行了,家里还有一张嘴。”
“喵。”
一声猫叫从桌底传出,日间肥硕的秤砣正窝在桌腿边。它是在许愿出去买烤红薯时跑进来的,靠着卖乖卖萌避开了外面的风雪,还赚了一碗猫粮。
许愿剥着冒热气的红薯皮,没手摸它,蹲下去和它跨物种交流道:“你碗里的都没吃完就惦记着锅里的,想都别想。”
秤砣又喵了他两句。
就在许愿要和它吵上的时候,谭瑶拍了拍桌,举着手机召集道:“许愿你和只猫计较什么呀,还有钟招牌,你俩都坐过来,我要拍照发朋友圈。”
朋友圈是用店里的手机发出去的,用来告知门店休业时间——
爱喝奶茶的大家晚上好啊!
本店因任性的员工们一致想要过节,卑微的店长无力反抗,故元旦假期暂停营业,各位请勿跑空哦。
开店时间为一月三日,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呀~
那我们就明年见啦!
文案轻浮不说,配图更是没个正经样。
是一群只看得到手的人围坐桌边,一人拿着一个掰开的烤红薯摆成圆圈,红薯上还各插着一把塑料白勺,勺柄顶端上青山不语的logo和这几个金黄的红薯成了一种格不相入的混搭。
吃完烤红薯,许愿是要和谭瑶他们一起离店锁门的,奈何钟望星接了个电话,在休息室讲了几分钟也没见出来,他便让他们别等了,顶着稍小的雪势各自回去了。
和最后消失在视野里的林琼华挥了挥手,许愿在店内上好锁。
回过头来时,秤砣已毫无声息地蹭到他脚边。
许愿揉了揉猫头,抱起它掂量了几下,说:“秤砣,你这个重量叫流浪猫,说出去谁信啊?”
经过这半年,秤砣终是没扛住许愿夜以继日的驯化和猫粮的魅惑,接受了自己叫秤砣的这个残酷事实。
许愿没放下它,抱在手中走向仓库。
越往里走,就越能听清钟望星单方面的对谈声。
“妈,你不是说不催我吗?这都第几回了?”
“不是我不满意……总之你别张罗了,我还没有谈恋爱的想法,我一个人挺好的。”
“那你答应我了啊,别再把我的电话号码和照片发出去了。”
“嗯,元旦店里不放假,过年就回来了……好,你和奶奶也注意身体,早点睡。”
电话被那头操心儿子身家大事的母亲挂断了,许愿却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走进休息室。
大概是从刚确定关系起吧,许愿就一直装着糊涂。
漠视钟望星母亲一周七次的电话里有四次都是给钟望星介绍对象,灌输早日成家立业思想的拉锯战。
漠视他的微信里总有新的朋友在请求添加。
漠视他在向母亲介绍自己时三回九转的欲语还休。
似乎全世界都可以知道他们是恋人,只有那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庄不行。
许愿理解他,觉得只要他不应相亲,不接受新的微信好友,不在母亲那把自己说成陌生人,就够了。
当然,这些钟望星都做到了,还做得很好。
但那够了吗?
许愿发现自己真的没那么宽容大度,善解人意。
他们要面临的风暴是能想象到的举步维艰,所谓世俗,眼光,即是如此。
而想象不到的,是谁也不伤地度过这场风暴的办法。
秤砣仿佛受不了这百无聊赖谁也不吭声的空气了,懒洋洋地摆动尾巴叫了一声。
惊扰了两个心不在焉的人。
许愿整理起表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说:“哥,电话聊完了吗?”
钟望星收好烦闷的心神,说:“嗯,他们呢?都回去了?”
“回去了。”
许愿把秤砣放落在地面,从钟望星身后趴上他的背,下巴抵着钟望星的头顶,叠叠乐似的,带着人左一下右一下的悠悠摇晃:“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钟望星握着自两边肩头垂下来的双手,像是扯着卫衣上自带的两根帽绳绳头:“再坐一会吧,有点不想动。”
他心情差的辨别准则就是人会变懒,精力也衰竭得很快。
“好。”
许愿顺着钟望星的节奏来,坐在他身畔开始东一嘴西一嘴地聊:“曲医生是二号的门诊,前面这两天我们要不要去哪玩玩?”
钟望星欺骗他妈元旦没假就是为此,复查的齿轮又枯燥无味地转到了下个月。
钟望星问:“这个天气情况,还有哪里能玩的?”
“我家呀。”
惯性思维让钟望星第一想到的就是他在芳华城的家,许愿却又说:“明晚我要回爸妈那吃饭,我爷爷奶奶还有许蔚然他们一家都会在,哥,我带你去吧。”
钟望星都没怎么考虑就说:“我就不去了吧,这是你们家里人的聚餐,我在不合适。”
“这要什么合不合适,余子絮过年都来我们家蹭过饭,他们不会计较这些的。我妈还移了几颗栾树到园子里,这个季节果实已经枯了,还没掉,一落雪,就像几颗巨大的棉花树,去看看呗。”
“可……”
可他和余子絮不一样啊。
家庭背景,十年顽疾,性格能力,这些差距钟望星在许愿和外人那装装视若无睹也就算了。
在许愿的父母跟前,他还能往哪装?
“好了。”
钟望星低垂的不决目光里倏忽冒出许愿的手机,上面是许愿和苏怜前一分钟的聊天内容:“我和苏佛爷说了,明天要带你回家,她答应了。”
他擅作主张,先人一步,钟望星在这种事上,老赢不过他,“许小愿呐……”
许愿即刻抛下手机,放软语气道:“去嘛去嘛,一晚上见不到我你都不会想我的吗?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你不和我一起过都不会遗憾的吗?去吧去吧,啊?”
钟望星被许愿晃得头晕,很浅地笑了一下:“嗯。”
许愿,你总给我这么多我回报不了的偏爱,要我怎么办呢?
他们离开未来三天都不会再来的奶茶店,室内捂着的那点温度禁不起半点寒风的吹袭,刚一出门就被冻个干净了。
阵雪已过,他们分别揣着兜,沿着一边店面走得很慢。
看着前方的秤砣走在没什么人涉足的台阶上,有时还会停下扭头望一望他们,许愿忧心道:“哥,秤砣一只猫在外面过冬,能活下来吗?”
钟望星说穿他动了也许不止一天的想法:“你想抱回去养?”
“这天气太冷了。”许愿怕他会冻死在外头。
“你可以试一下,但它可能会跑。”
秤砣的温驯只折服在基本的温饱上,对于自由,他更像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不羁侠客。
虽然,侠客的吨位大了点。
秤砣宛若闻到了一股就要被圈养的气息,在把两人送到快坡口时,无从翻译地叫了一声,就拐进了店与店之间一条幽长且逼仄的小巷,踪影全无。
一语成谶,钟望星说:“看吧。”
慢了一步的许愿摇了摇头说:“不懂享福的蠢猫,管吃管住都不来。”
钟望星笑道:“猫有猫的生存法则,它也是不夜山的老江湖了,别太担心了。”
“好吧。”许愿说:“别死就行。”
那天夜里,雪又大了。
许愿赶稿到很晚,望向窗时,依稀就能瞧见树枝地面上的雪堆到一定厚度了。
到白日下午,等许愿睡饱出发时,雪还下个没停,出行条件十分恶劣。
好不容易叫到车,司机师傅不敢开太快,一路连挪带蹭的。
许愿就是在这时萌生了考驾照存钱买车的念头。
一想到钟望星开不了车,以后他有车了可以接送钟望星去任何地方,学车的**值一下就到达了顶峰。
两人到的时候,许愿看见他叔叔的车已停在了他们家的车库里,跟钟望星说:“我叔叔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你别这么紧绷,要是觉得不自在就待在我身边,和许蔚然玩也可以,还能帮我婶婶带孩子。”
“这种聚餐都是分帮分派的,他们大人聊大人的,我们玩我们的,没事。”
说得简单,钟望星可是从昨晚开始就紧张得睡不着觉了。
他是在这种事上很善于给自己压力的人,哪是许愿三言两语就能克服的。
不如说他愿意来,就已经是很大的改变了。
钟望星爬着一早就将雪铲净的阶梯,一阶比一阶忐忑,脸上的笑却很配合许愿,仿佛他的安慰真的有效:“嗯,但我空着手来,是不是不太好?”
“这事我们昨晚不都达成一致了吗?苏佛爷就在医院见过你那一回,就猜到你是那种会带礼的人,特意说了不用花钱的。她的话我们家没人敢不听,哥,劝你别挑战权威。”
说着说着,大门就在眼前了:“到家了。”
许愿叨叨着“冻死了冻死了”,输上密码进到温暖还飘着饭菜香的室内,和钟望星一起换上在玄关等候多时的鞋。
里面的人听到关门声前来迎客,是许家和:“回来了?”
许愿吸吸鼻子说:“啊,外面风还蛮大的,许公公,你花园里的那一片针茅地都被吹得乱七八糟了。”
“死不了,我明天去整一整。”
许家和对针茅的耐寒性还是很有信心的,比起这个,他投放在钟望星身上的注意力要大得多。
毕竟是把自己儿子的就业方向都带偏的人。
许家和不动声色地盯着钟望星换好鞋,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打量的眼神一下抬高好多。
一张对中年人眼睛也很友好的脸显现在他面前。
这就是许愿天天挂在嘴边的店长?
这看着不就是个和他儿子差不了几岁的帅小伙子吗?
许愿解下围巾,向许家和介绍道:“这我朋友,钟望星。”
钟望星能顺利腹稿下来的就那一句:“叔叔过节好,给您和阿姨添麻烦了,我叫钟望星。”
不对,不是差不多,许愿可没他这么稳重。
气也朝许愿气过了,许家和还不至于迁怒钟望星,干出什么为难小辈的事,“一顿饭而已,不麻烦。进来坐吧,当自己家。”
“嗯,谢谢叔叔。”
屋里许愿的爷爷奶奶都在,乐呵呵地看许蔚然玩玩具,尽管小孩说得那些绝招变身什么的两位老人家全然听不懂,也真正做到了句句有回应,一左一右很捧场。
苏怜和许愿的婶在厨房忙活,钟望星没能第一时间打上招呼,但光这二老,就够钟望星应付的了。
老人家碰上年轻人,展现出来的求知欲能把上辈子的事都刨根问底地挖出来,尤其是许愿的奶奶。
浅显地聊,她问:“小钟是吧?多大啦?干什么工作的呀?”
钟望星坐姿拘谨道:“26了奶奶,在奶茶店上班。”
再深一点,老人家问:“噢,有没有谈朋友啊?”
陪许蔚然坐在电视机面前打游戏的许愿按不下手柄了,没回头,听力高度集中。
“谈了。”许愿听到了一个令他心情美滋滋的回答:“我很喜欢他。”
可好心情没美多久,奶奶又问:“那什么时候结婚啊?这种事可不能让女孩子等太久的。”
“……”
这话像是一根难以下咽的针,钟望星吞下它,划伤喉管,淋漓鲜血,也就说不出什么了。
那强行发声的每一抹疼都在痛斥自己,有多糟糕。
苏怜从厨房出来了,上着菜喊道:“爸,妈,吃饭了。”
钟望星愣坐着,奶奶没再问了,摸摸他的头也说吃饭了,和老伴行向餐厅。
片刻,有只手在无人察觉时握住了他,挠挠他的掌心说:“哥,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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