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城的春日是浸泡在水雾里度过的,一场连绵的雨几乎未曾断绝的从年初下到暮春,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总不见干。
即便是雨势止歇的空档,也因潮气太盛而止不住的往外渗着水珠。
未铺石板的路面夯实的泥土被雨水泡发,经行人车马踏过,便成了一洼洼泥塘。
稀泥经人马踩踏又被带到石板路上,遇上雨水一冲,便淌出汩汩泥流。
买回来的鱼干三天不吃便长出了霉斑,浆洗过的衣物晾在杆子上,经裹挟着水汽的风一吹,非但不能晾干,还要怄出臭味来。
住在城中的人们甚至一度觉得自家被窝里只怕什么时候都能长出蘑菇来。
雨下得久了,连带着这城中人的脸色也跟着阴郁了起来,整座邕城便在这愁云惨雾的笼罩之下度过了这一年的春天。
亏得这雨虽然下得久,但倒也未生出什么大事来,不然礼部又该怀疑是不是年终的尾祭出了什么纰漏而使得上天降灾了。
立夏过后老天终于收起了神通,止住了这场数月不绝的雨。
因雨雪不断,上元节的灯会取消了,少了这一年一度的盛会,总是缺了点什么,于是趁着太后寿诞,便要将这没办成的灯会给补上。
接连几天的艳阳高照将邕京城里外晒了个透,萧洛尘也舒了一口气,困扰他良久的湿疹终于舍得从他身上离去了。
“可惜今年舅舅他们有事绊住了脚,没能过来,不然的话,有晨浅那丫头在,也不至于让你受这个罪。”
盛煌武林今冬出了一件大事,一本失踪近百年的秘籍重现江湖,各派势力争相抢夺,纷争不断。
万花堡原本与世无争,然而求医问药的人多了,便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了,这一世外桃源终究也卷入了纷争之中。
远在襄平的苏慕松只以为舅舅一家是遇到了点麻烦,却并不知道他们的处境是怎样的凶险。
苏慕松掀起萧洛尘的衣袖查看,光滑白皙,先前那成片红疹风团倒是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虽说如此,但亲眼见到萧洛尘被这红疹引起的瘙痒折磨得坐立不安,苏慕松此时仍免不了要抱怨。
萧洛尘收回手臂,理了理衣袖,拾起放置在石桌上用来制河灯的竹签子转着玩。
“你这话若被晨浅听到了定要怪你的,难不成你只念着她的好医术,对她这个人却是没有半点思念吗?”
“我才不想她呢!这丫头只想着她师兄,怕是从来也没把别人放在心上过。她既不想我,我为何要念着她?”
“师兄?”
“是呀,她那位师兄我倒是见过一次,看着也大不了你我两岁,冷冰冰的,故作高深,就是长得好看罢了,也不知那丫头看上他哪了。”
苏慕松说到此处,萧洛尘想起那日在禅院遇到的端敏县主来。
“各花入各眼,你看上去也无甚特别,不还是有人倾心于你吗?”
苏慕松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张俊脸陡然怼到萧洛尘面前,鼻尖离萧洛尘的鼻尖不过两寸,略带期待的问道
“倾心于我?谁呀?你吗?!”
萧洛尘霎时怔住,苏慕松离得实在太近,温热的气息扑到脸上,却让萧洛尘觉得烫人。
二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彼此,萧洛尘不知怎的,喉头有些发紧,说起话来不仅声调不同平常,更是支支吾吾
“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
“倾心于你……”
“哦~原来洛尘你爱慕我。”
近在咫尺的苏慕松目光太过灼人,逼得萧洛尘不得不转过身去,避开那双含情的眼眸。
“胡说,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
“是……”萧洛尘想到对端敏县主的承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知道!”
苏慕松心想,自己在邕京城中认识的年纪相仿的人,一只手就可以能数得过来,洛尘说的那个人除了他自己还能谁。
又见萧洛尘面红耳赤的模样,只当他是被自己说中心事,面子上挂不住,害羞了。所以他心中虽然很是欢喜,却也知道不能再逗萧洛尘了,否则的话又该要不欢而散了。
“好吧,你不用扯谎安慰我。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人会在在意的,更不用说是倾慕了。”
苏慕松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模样,若是放在以前,萧洛尘见他这样说,那定然是要宽慰几句的,但是眼下却不敢再接话了。
自从苏慕松去了禅院,二人和解,萧洛尘虽然心中想着得过且过,顺其自然,但到底还是时刻提醒自己,怎样和苏慕松维持一个知己好友的身份,不要越界。
但于苏慕松而言,却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界限,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人前倒规行矩步,一切正常。只剩二人相对之时,便总是时不时的招惹试探,但又都点到为止。
如此反复,他对于如何激起萧洛尘心中的波澜,却又不让他生气而疏远自己,火候拿把控得是越来越有心得了。
苏慕松拿过萧洛尘手里快要被他捏断的竹签,在底座上比着间距,重新忙活起来,话头仍旧从先前断掉的长孙晨浅的师兄处接起
“唉,晨浅那丫头对他师兄只怕也是枉自多情,白白浪费了一番心意。”
见苏慕松不再纠结于到底是何人倾心于自己的问题,萧洛尘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续上了先前的话题
“何以见得?”
“她那师兄一看便是个执拗的性子,从前听晨浅说起过,他师兄的一颗心全在她师妹身上,因此同她大概也只是一个同门之谊了。”
“情之一字,最是勉强不得。又或许将来会有什么机遇变化,晨浅最终能得偿所愿也未可知。”
“她今年若过来的话,赶上这次灯会,说不定放个河灯,向神明许下个心愿,哪路神仙大发慈悲,说不定真能如她所愿。”
萧洛尘拾起桌上的篾条抽了苏慕松一下
“该打。如此调侃属实不该。”
冬日衣服穿得厚,萧洛尘下手又轻,根本就是不痛的,但苏慕松却装上可怜了。
“疼~”
只不过萧洛尘的确是冤枉苏慕松了,因为他确实就是这样想的,并非调侃。
萧洛尘也知道自己那一下根本不可能抽疼苏慕松,于是直接无视了他的装可怜。
人向神明祝祷,以求心安,在无计可施之时,拜神许愿或许就是人仅剩的慰藉。
对于鬼神之道,萧洛尘向来敬而远之,但此时他倒真希望像苏慕松所说那般,河灯能将自己的祈愿带给神明
“若是河灯真的灵验,那要我亲手做上个一千盏我也是愿意的……只要能保得六哥平安。”
提起萧洛垚,苏慕松心中也是一阵怅然
“也不知道六哥现下到底在何处……”
想起不知所踪的萧洛垚,苏慕松不免有些遗憾,虽不是他的亲哥哥,但这么些年来也如同亲兄弟无异了。
“无论他在何处,想必是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萧洛尘这话既是安慰苏慕松,也是在安慰自己。
萧洛垚自潞州带回的证物助司寇府破了案,他伤好以后又为霍嫣然及其父亲平反了冤案。
这一案,把潞州官场掀了个底朝天,捅破了王家的钱袋子,太师一党损失惨重。
皇帝又顺势整顿军务,将与苏茂仪有八拜之交的穆毅调去潞州任了总兵副将。
只不过萧丞相却并不愿接纳霍嫣然为儿媳,央求无果后,萧洛垚便不再强求。
某天留下一封书信,辞去了司寇府的差事,带着霍嫣然离开了邕京城。
对于萧洛垚的选择,若是以前,萧洛尘或许会觉得他不该,但如今却只觉得佩服和羡慕。
苏慕松心里更多却是惋惜及担心,手中的活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
“你说,他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再争一争?或许他再求一求你父亲,你父亲便答应了。虽说能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很好,可是像如今这般抛下父母亲族,也委实孤单了点。”
这个问题萧洛尘也想过的。
若是六哥的右手没废,那他或许是要再跟父亲犟一犟的,可是如今他的手再握也不了剑了,在司寇府的前程既没有了,那么他去哪里便不重要了。
再说了,父亲派人去查过霍姑娘的背景。她若只是个镖局总镖头的女儿,即便是江湖中人,或许还能被接纳。
可她的外祖父是西洲某处山寨的土匪头子,似萧家这样世代书香的清贵人家,绝无可能与土匪攀亲。
这也是六哥知道这一层关系后便与父亲断绝关系,带着霍姑娘出走的原因。
这些萧洛尘想得明白,却并没有跟苏慕松说起,只是出言宽慰
“他走时说了的,等安顿下来便写信给我,到时候我们再去看他们,那他就不算是孤单了。”
“算起来他走了也有差不多三个月了吧,怎的还没来信呀?”
“我看他多半是和嫂嫂回潞州去了,别急,说不定信已经在路上了呢。”
“那也只好再等等了。”
与萧洛尘相较,苏慕松算是个急性子,但若与苏慕柳比起来,苏慕松便也算得上是个慢性子了。
苏慕柳一袭火红的缎面绸里披风,自雀语廊上急奔着穿过,远远的便向苏慕松喊话
“大哥大哥,河灯做好了吗?做好了吗?”
笼中雀鸟受惊,一时皆吵嚷扑腾起来,苏慕松见她来了,慌忙拿起河灯座子,做出正在糊灯的样子。
苏慕柳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便直奔这来了,见才糊了一半的河灯,不由嗔怪起苏慕松来了。
“大哥你就知道陪着洛尘哥哥说话,答应给人家的河灯还没做好呢,晚上我可放什么呀!”
“小祖宗,少不了你的灯,要是赶不及,我便去给你买好的,好不好?”
“哼,说话不算话,我不要买的,就要你糊的。你若是不做出个河灯给我,我往后便只缠着洛尘哥哥,再不叫他同你玩!”
苏慕柳说话间便钻入了萧洛尘怀中,手肘撑在她洛尘哥哥的膝上,支着她那张粉嘟嘟的小脸蛋,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苏慕松,似是在问他怕不怕。
“唉,怕了你了。我答应一定会给你做一个便是了,你洛尘哥哥膝盖受过伤,快别压着他了。”
萧洛尘眉眼含笑的抱起苏慕柳掂了掂
“哪里就这么脆弱了,我们慕柳才多重呀,没事的。”
萧洛尘虽不在意,但苏慕柳显然将这话听进去了,待双脚着地就立马换了个姿势,偎在萧洛尘怀中,嘴上却还不忘给苏慕松下命令
“不是一个,是两个,慕枫也还要一个呢。”
“真不愧是前后脚从娘胎里出来的,你倒事事都想着他。”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当然事事想着他。”
苏慕松看着苏慕柳那嘚瑟的小脸,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你呀,既然你就是他,他就是你,那你在这,他在哪呢?你们不是一起去拜师的吗?”
“他回房更衣去了,我记挂着河灯,所以先来瞧瞧。”
“拜师?两个小家伙的师父就找好了?”
萧洛尘知道安国公夫妇在为一双小儿女寻觅良师,却不知进展如此之快。
“嗯,听说是一位学识渊博武功高强的道长,就在京郊的一处道观修行。慕柳,你觉得这个师父如何?”
“嗯……师父长得很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头发也好看,像个美人!”
听了苏慕柳的回答,萧洛尘不由笑出声来
“你个小花痴,哪有只盯着师父好不好看的。”
“可是,可是,师父就是很好看嘛。不信你问慕枫!”
苏慕柳见萧洛尘笑她,心里不服气,急匆匆的把正往这边来的苏慕枫拉到了萧洛尘面前。
萧洛尘自然不能违拗小丫头的意思,于是笑着问苏慕枫
“慕枫,洛尘哥哥问你啊,你今天去拜师了,你觉得这个师父怎么样呀?”
苏慕枫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师父是个美人。”
苏慕柳扬起脸看着萧洛尘,仿佛是在说“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既然这两个小家伙都这样说,看来这位道长的确生得很好看。
“慕枫,慕柳,你们记住哈,美人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夸你们师父好看要说英俊,知道了吗?”
“哦。”
苏慕枫和苏慕柳不情愿的应声,嘴上虽应了,心里却觉得说师父是美人并没有错。
“好了,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吧,你洛尘哥哥要帮我做河灯了,还要再给漠林哥哥做一个呢,若再耽误,晚上没灯放可别在我面前哭鼻子啊。”
为了河灯,苏慕枫与苏慕柳只好悻悻的离开。
“大哥真讨厌,我想和洛尘哥哥玩一玩的,他又赶我们走。”
“肯定他是自己想和洛尘哥哥玩,嫌我们碍事呢。”
“嗯,每次都这样。”
“他每天都和洛尘哥哥一起上学呢,还不许我们和洛尘哥哥玩。”
“真小气。”
两个小鬼一路抱怨着走远,萧洛尘听着这童言童语,看着苏慕松尴尬的神情,只觉得自己憋笑要憋出内伤。
虽然吃了顿数落,但苏慕松糊灯的活计却还是要继续,只是太后在凌波阁设宴,遍请勋爵重臣及家眷,安国公府自然也是要赴宴的。
眼看着是来不及了,苏慕松吩咐小厮去外面买了三个质朴的河灯,如此他只做苏慕柳的那一个,便也赶得及了。
“既然是买,为何不挑精巧的?”
“慕柳这小丫头可机灵的很,过于精巧的她一看便知道不是我亲手做的,到时候要闹的。”
萧洛尘同情的拍了拍苏慕松的肩膀
“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呀。”
“只要那小祖宗不来闹我,就谢天谢地了。”
苏慕松糊着河灯,某个瞬间也会想,自己托河灯带给神明的愿望不知道会不会实现呢?
舅舅一家每年都会到襄平来,今年没有来,因为盛煌的武林现在不太平,万花堡那样的一方净土也被迫卷入了这场大的混战之中,此时的苏慕松并没有意识到,这场千里之外的风波将会是自己与萧落尘分离的起因之一。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萧丞相因为霍嫣然的出身而反对她与萧洛垚的婚事,谁又能想到竟然是她这被嫌弃的出身为萧家护住了一丝血脉。
苏慕柳说,她就是苏慕枫,苏慕枫就是她,多年以后,慕枫代替她嫁给了定王,也算是一语成谶吧。
慕枫、慕柳的美人师父,也有着他跌宕起伏令人唏嘘的人生,一国未来的储君,战败和亲,一心为国,却遭背弃,没能护住子民,也没能护住忠臣挚友,挚爱反目,十年囚禁, 因为一个承诺,困住自己二十三年,故乡是可想可见却不可踏足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河灯之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