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挟着沙尘迎面而来,像是细细的刀刃在皮肤上刮过,是一种无所不在却又并非不能忍受的痛。穿过戈壁进入西洲地界,被这西北的大风一刮,苏慕松便又想起了当年他得知萧家出事的消息后从盛煌赶去潞州时路过此地的情形。
十年,好像一瞬那么短暂,却又好像几世那么漫长。
洛尘真的还活着吗?
苏慕松不禁在心中问自己。
一定还活着。
一个边陲之地的土匪头目何必要冒充一个十年前就已经被处死的钦犯?
可若那人真是洛尘,为何十年来未有只字片语传来,怎么忍心十年音讯全无呢?
一路上苏慕松被这些问题困扰着,加之赶赴西洲之心急切,因此几乎未曾合眼,待到达西洲之时,将正好在东城门巡视的荀漠林吓了一跳,他眼前的苏慕松比之先前听闻定王失踪,从邕京赶过来的苏慕枫还要狼狈,因而心中的担忧更胜惊喜。
“带我去见慕枫。”
苏慕松开门见山,连句客套话都没有,虽然让荀漠林大感意外,但是能让向来从容不迫的慕松大哥如此焦急,想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荀漠林也不多问,径直将人带到了在巡视的苏慕枫与定王面前。
苏慕枫知道大哥收到自己的信应当会有所行动,却没想到苏慕松亲自来了 ,而且来的这般迅速,他也曾日夜兼程的赶赴西洲,见到眼前大哥这副蓬头垢面眼下乌青双手渗血的模样便知道青竹寨的那位首领在他心中是何地位了。
“他在哪?”
苏慕松全无二话,只问这一句。
苏慕枫听着大哥嘶哑的声音,看着他需要借力荀漠林才能站稳的身形,心中不由泛起一阵心酸,他印象中的大哥,是京都最潇洒风流的苏大公子,几时有过这般狼狈模样。
“他很好,大哥你先休息,过两日我便带你去见他。”
“现在就带我去。”
这些年来,苏慕枫第一次听到大哥用这样不容回绝的口吻对自己说话,可即便如此,苏慕松眼下的状况的确并不适合上青竹寨去。
苏慕枫正犹疑间,身后的定王宇文晔一记手刀直接放倒了苏慕松。
“王爷,你这是……”
荀漠林一脸不解,他不知道为何苏慕松会突然出现在西洲,也听不懂苏慕松要去见什么人,更不明白定王为何要敲晕苏慕松。可苏慕枫显然是已经明白了定王的用意,二人将昏过去的苏慕松扛上马,带回帅府中安置。
为了能让苏慕松好好的休息,苏慕枫接连给他喂了三天安神助眠的药。经过这一番调养,醒来后的苏慕松身体已无碍,但那一股想要立马去找萧洛尘的劲头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担心害怕。
“洛尘是不是在怪我当年没有去救他?会不会怪我没有给他报仇?会不会怪我这些年来都没有找到他?会不会怪我没有遵守当初的诺言?会不会怪我没有继续他的志向?他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携手共度一生之人?那我这个晚来了十年的人又为何还要出现在此呢?……”
苏慕松心中虽有无数疑问,但却一言不发,于是乎落在苏慕枫眼中便是可怕的景象,他看着沉默寡言,只会呆坐的大哥,很是心慌,这与他认知里的大哥完全判若两人,为此他再三查验了自己开的安神药方子,确认这药的确没有问题,才稍稍放心,但却仍是不明白大哥为何会有如此变化,最后还是定王的一句“或许是近乡情怯吧”让他心中有了底。
苏慕松如同将自己裹进了一个茧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连荀漠林来同他道别,他也似是并未听见,更不必提西洲城外的战况如何了。
前些日,因萧洛尘答应借道,襄平的军队得以形成合围之势重创瀚云,眼下瀚云据城坚守,等待援军,荀漠林带兵围攻丹城,久攻不下,定王也已经带兵前去支援,若让丹城的瀚云军等到救援,那么便又是一场大战,这后面的战局胜负便难料了。
苏慕枫既来到这西洲,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必然是要助大军取胜再一同凯旋的,只是他虽牵挂战事,但前线好歹有定王和荀漠林,而苏慕松这的情况却更是让他放心不下的。他不知道那个豁达爱玩笑的大哥什么时候回来,能做的也只有在一旁陪着,并将自己遇见萧洛尘并与他相认的事细细说给大哥听了。
“这事说起来可真是太巧了。定王出征前,大哥你还记得吧,我特意找你要了西洲和丹城的鸽舍联络图,其实当时我不止给了他这个,还把慕柳的印鉴也给了他。”
说到此处,苏慕枫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苏慕松,这印鉴苏家的兄妹四人皆有一个,可以调动苏家的人力财力,苏慕枫将这印鉴给了定王,可以说是完全没将他当外人看了。
虽然当时苏慕枫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帮定王打赢这仗,好快点拿到慕柳的休书,结束自己替嫁的尴尬处境,但是扪心自问,要说这里面没有夹杂对定王的情意,他自己也是不能回答得斩钉截铁的。
好在此时的苏慕松并没有做出反应,苏慕枫便又心安理得的继续往下讲。
“后来我得到消息,定王出城探查,跌落山崖下落不明,于是要慕柳那丫头回去定王府做回她的王妃,我则赶到了西洲来找定王。起初是遍寻不获,后来有个猎户拿着慕柳的印鉴到咱家铺子典当,当铺将这消息告诉了我,我找到那猎户家,这才找到了定王。”
“结果定王他失忆了,那猎户有个女儿,非说定王是她夫君,扣着不肯放人,还有一群土匪帮忙,我一个人可打不过那么多土匪,幸亏凭借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土匪,让他们带着我去见了他们的首领。我拿出自己的印鉴,和那猎户典当的慕柳的印鉴给那首领看,那首领一下便认出我来了。”
说到此处,苏慕枫又看了一眼苏慕松,见他神情并无变化,只是眼神好像不如先前那般空洞无神了,自知大哥许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顿时又有了信心。
“你知道的,我自五年前大病过一场,从前的事就记不得了,当时见那首领神情大变,心中猜测他应是苏家的旧识,只是虽然瞧着面熟,但我却实在没能想起他是谁。那首领见到印鉴便信了我的话,让我带走了定王。”
“后来战事僵持不下,我想了一计破敌,但却需要借道赤霞山,这时候恰好青竹寨的首领约我相见。我在城中再次见到了他,这时他才与我相认,说他是萧洛尘。”
苏慕枫回想起那日与萧洛尘相见的情形,心中仍有些隐隐发酸,自己大概是他这些年见到的唯一一个故人吧,但却是个已经将他忘记的故人。
“他问了我们家中人的近况,看得出来,他心中应当也是惦记着你的。”
苏慕枫当时问过萧洛尘,为何不去京都找苏慕松,萧洛尘只说自己有苦衷,当年尚且年幼而后又失忆的苏慕枫当然不会知道“苦衷”二字中包含着什么。
邕京,是萧洛尘的族人鲜血浸染之地,是家门蒙冤之处,他是个本该在十年前便人头落地的钦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身份,他怎么踏进邕京,怎么踏进襄平。
是惦记着的吗?
听过三弟这番描述,苏慕松不知道萧洛尘是否惦记着自己,但是他好像没有责怪自己,这对于苏慕松来说无疑是搬开了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
“慕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是苏慕松近日来头次开口说话,苏慕枫怔了一瞬,立马又反应过来,听大哥这语调甚为平和,想是开解了不少,不由暗暗高兴。
“好,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苏慕枫走后,苏慕松从榻上起身,拾起帕子在水中漂洗拧干,细细的擦了一回脸,走到镜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颌骨不似少年时那般圆滑,已生出了棱角,面容稍显憔悴,唇色有些许发白,眼眸中失了些光亮,没有了少年时的纯挚,添了些深邃与沧桑,到底岁月不饶人。不过好在仍旧身姿挺拔,仪态雅正,倒也还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
苏慕松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好奇,洛尘如今是何模样呢?
大概不会好吧,他那样一个金尊玉贵的文雅公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流落到了山匪窝里,都无法想象这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此处,苏慕松竟不禁流出两行泪来,这让他自己都有点惊讶了,自重新振作后,这些年来他再未曾流过泪,原以为自己的泪早就流干了,却没想到还会有这泪流满面的时候。
苏慕松抹了眼泪,想到若是萧洛尘见了怕是又要笑话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爱哭鬼,一时间又笑了出来,但眼泪却并没有止住。
苏慕松这又哭又笑场面对于苏慕枫来说可谓是难得一见,只不过此时他并不在场,也就无缘得见了。
眼泪止不住,苏慕松干脆也就随它去了,想起十年未见的萧洛尘,先前的那些担心虽卸下了,但是却又忐忑起来,万一他已经成家了……
唉,那便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吧。
不过即便是如此,苏慕松也满足了,只要萧洛尘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那他便觉得老天的眼还没完全瞎掉。
想到此处,苏慕松又躺回床上,他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养好了精神,然后去见萧洛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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