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丽仙转过身,直视着草姐儿,冰冷的语气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叫草姐儿。”
草姐儿低垂着头闷闷地说道。
听罢这个名字,陆丽仙默默念着“草姐儿,草姐儿……”
随即冷笑一声,“呵,真是个粗鄙的名字。”
“这是我阿娘给我起的名字!”
草姐儿抬起头不忿地说道,如今这个名字,就是阿娘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迎上草姐儿的那双眸子,陆丽仙怔了一怔,黛眉微蹙,原本幽深的眼神就像是“咕咚”一声,投入一颗小石子,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她的眼神是那么倔强,生机勃勃的就像是田间一般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陆丽仙注视着这双眼睛,那些已经遗忘的陈年往事扑面而来。
曾经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似乎又站在她面前,昂起头,直直地注视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后……悔?
一路走来,她后悔了吗?
她的眼神有几分迷茫,喉咙有些哽咽,罕见地说不出话来,晃了晃神。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骂道:““夯货!你怎地在这里杵着,害老娘一通好找!”
原来是带走素素小姐的刁嬷嬷回来了,她揪住草姐儿的耳朵,一顿劈头盖脸地骂道。
这刁嬷嬷见着了陆丽仙,陪笑道:“花魁娘子,这是凤妈妈今日刚买回来的小丫头子,说是要给素素小姐当小丫鬟使,什么规矩都还不知道,可千万别冲撞了您。”
说着就拽住草姐儿的衣领就往外扯。
草姐儿吃痛,挣扎道:“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原来这小丫头子是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
陆丽仙兰心蕙质,一下子就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拿捏住一个小丫头子威胁,是凤妈妈惯用的把戏了。
她稍一迟疑,那刁婆子就拽着草姐儿走远了。
她知道,这事自己不该插手。
但那双倔强的眼神却迟迟无法从脑海中消失,直勾勾地盯着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等一等!”
陆丽仙突然急迫地脱口而出。
她望着那个草姐儿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继而恢复了平静,用往常语气说道:“这个小丫头子,从今儿个起,你就在我屋里伺候吧。”
刁嬷嬷一愣,万万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子竟然被陆丽仙看上了,可是她却是凤妈妈专门用来拿捏素素小姐的,这一下子把人要走了,凤妈妈那里可不好交代……
“这……”刁嬷嬷面有难色。
“怎么?你不愿意?这点小事还需要我亲自去问吗?”
陆丽仙黛眉一蹙,不耐烦地说道。
“不,不。花魁娘子的话,我怎么敢不从呢。”这刁嬷嬷谄笑着,送了拽着草姐儿的衣领,将她递到了陆丽仙的面前。
又对草姐儿呵斥道:“听着,往后你就在花魁娘子房中伺候,若有一丁点偷懒耍滑,可仔细你的皮!”
草姐儿不忿地闷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这是什么道理,一天不到,她就被转手多次了,从曹婆子到王八爷,再到母夜叉、凤妈妈,原以为要去服侍素素小姐,谁知竟被花魁娘子要去了。
在这些人眼中,她不过只是一棵命贱野草罢了。
草姐儿的眼中,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
“听着,草姐儿这个名字太粗鄙了,从今儿往后,你就唤作蕖香吧。”陆丽仙随口起了个名字,就摇飐地离去了。
草姐儿愣了一愣,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怎么,这一下子,她就摇身一变成蕖香了?
陆丽仙随身侍奉的贴身丫鬟绿柳没好气地说道:“蕖香,发什么呆,还不快跟上?!”
……
……
从此之后,陈家村的草姐儿便摇身一变,成了楚云阁的蕖香。
陆丽仙住在楚云阁后院中的一处单独的院落,名为凤凰台。这凤凰台院落虽不大,却见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室中陈设十分雅致,上悬一额曰“凤凰台”,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寒江独钓图》,两旁朱砂小对,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房中书架上都摞满了书,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
不像是进了花魁娘子的闺房,倒像是到了一名清雅公子书房中。
凤凰台中,贴身伺候的大丫鬟有两个,一个名叫黄莺儿,一个叫做绿柳,还有四个迎来送往的二等丫鬟,以及外间几个干粗活的婆子和像蕖香这样的小丫头子。
蕖香自进了这凤凰台,每日不过做一些在侍弄花圃、烧风炉子这样的粗活,她手脚麻利,兼之人多事少,不消一两个时辰就全做完了,其余的时间,就在这楚云阁里各处闲逛。
这日,日头高升,已是巳时初刻,外边的集市上已是热闹非凡,唯有这楚云阁里,还是静悄悄的。
偶尔间传来几声男子的咳嗽声,或是小丫鬟子们推开窗棂,或是婆子们泼水的声音。
楚云阁做的是夜间的生意,大白天各个院落都紧闭着大门,姑娘们尚未起来,就连看门子的小丫头子,也倚在门首处打瞌睡。
就连那王孙公子最爱流连的凤凰台中,也是闭门谢客,一片宁静。
自陆丽仙从苏州回来后,推托说自己因连日游春困倦,况且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便吩咐道:“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
从此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日日在书房中消遣时光。
凤妈妈见凤凰台不开张,虽心疼银子,却也奈何不得,更何况她此时的精神都被素素小姐牵绊了去,哪里腾出空来约束花魁娘子,只得由着她去。如此这般,凤凰台中更是清静。
这日,蕖香应付了差事,见要快到晌午,趁着无人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像个猫儿一般,穿梭在各个院落处,直奔去那楚云阁的大厨房。
大厨房,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一天到晚混在那儿,倒是比在凤凰台的时间还要多。
“哟,蕖香小妹子来了。”大厨房里的蒋嫂子吆喝着,“这还有几块刚蒸好的蜜煎李子雪花糕,黄莺儿姑娘特别嘱咐过,要我少些放糖,怕腻着花魁娘子。这雪花糕里我一丁点白糖都没放,用的都是上好的蜂蜜,蕖香妹妹尝一尝,看一看你家花魁姐姐爱吃不爱吃。”
这楚云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主子奴才都是那见高就拜,见低就踩的势利眼,虽说蕖香只是一个小丫头子,却见她是花魁娘子房中的,也都客客气气的。
因而,每次蕖香来这里,都能混上几口好吃的,前儿是现炸的油墩子,昨儿是一碗鲜肉馄饨,今儿是蜜饯李子雪花糕。
来到楚云阁不过三四日,竟是比她这辈子吃到的都好。这可把她乐坏了,简直是误入了桃花源的小乞丐,每日吃的油光满面,肚皮饱胀,原本蜡黄的一张小脸,也吃的红光焕发,瞧着比之前还要精神许多。吃饱了饭,这小丫头子甚至把卖身的烦恼和痛苦,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蒋嫂子,你的手艺是顶好的,花魁姐姐一定喜欢吃。”蕖香口中塞了一个蜜饯李子雪花糕,口齿模糊地说道。
“唷,不愧是花魁娘子房中的人,就是会说话,晚上你还来,今日有好几桌客人要来吃席面,想来会剩下不少蹄髈,嫂子我给你留一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不其然,这蒋嫂子被蕖香哄得极开心。
蕖香笑眯眯地往兜里又塞了一个雪花糕,这才往里走。
她可不光是来混吃混喝的,而是来找蕙兰姐姐。
楚云阁的大厨房中,刨去做外面客人席面的大师傅不算,专一负责姑娘们日常吃食的厨娘就有**个。这其中,蕖香最喜欢蕙兰姐姐。
蕙兰姐姐对她很好,并不是因为她是花魁娘子房里的人,而是心疼她这么小就被家里人卖了进来,像妹妹一样疼她。
蕖香虽小,却也能感觉到,蕙兰姐姐是和阿娘一样,心地善良之人,因而两人十分亲近。
蕖香走到最里头的灶台,找到了正在烧火的蕙兰姐姐,开心地说道:“蕙兰姐姐,你要的蛐蛐、小鸟,我都给你带来了。”
说话时,她就从兜里掏出了几个竹编的小物件,皆都是她亲手制作。
蕙兰忙用围裙擦了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双手捧着,开心地说道:“呀!蕖香妹子的手真巧,这些雀鸟儿编得就跟真的似的!”
蕖香见蕙兰喜欢,也十分开心,“蕙兰姐姐你还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她别的不在行,做这些小玩意儿还是很在行的。
蕙兰摩挲着这些竹编的小鸟、小蛐蛐,面上浮现怀念的神色,微笑道:“这些就足够了。”
蒸笼里传来了好闻的包子香味,蕙兰掀了蒸屉,从中拿出来一个大肉包,递给了蕖香,“快吃吧,这是我蒸的荠菜肉包,用的都是五花肉,香着呢。”
蕖香虽刚已吃了两三个雪花糕,但哪里能够,连忙接过包子,一口咬下去,吃的满口流油,又直呼喊烫。
蕙兰见她这个小馋猫的模样,也呵呵笑了。
蕖香用袖子抹了抹嘴,口齿模糊地问道:“蕙兰姐姐,你也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吗?”
灶房里烧火做饭的厨娘,都是像蒋嫂子那般的婆子,蕙兰姐姐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蕖香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蕙兰微微一笑:“不,我是自己来到这楚云阁的。”
蕖香一脸震惊,“啊?你为什么要自己来啊?”
回忆起往昔悲惨日子,蕙兰叹了口气。“虽说现在日子艰难,却是比闹灾荒那几年好多了。那年我的父母兄弟都饿死了,只剩下我一个,只有投到这里,才能有一口饭吃。”
蕖香听罢,沉默不语。
闹灾荒那几年,正是因为有阿娘日夜辛勤操持,她们家才没饿死人,而阿娘却也因此操劳去世……
蕙兰笑了一笑,“说起来,当年我们村还有两个姊妹,同我一起来到这里,你猜猜都是谁?”
“有一个是碧桃姐姐吧?”蕖香问道,她来找蕙兰几次,都见着碧桃房中的丫鬟来给蕙兰送衣裳,想来二人关系亲密才能如此。
“不错,蕖香妹妹果然聪慧,还有一个,你猜猜是谁?”
蕖香摇了摇头,这她可猜不中。
蕙兰微微一笑,瞧见四处无人,便小声说道:“还有你的主子,丽仙姐姐。”
*这段部分文字改写于《青楼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称花中为首冠(2)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