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1)

紧接着,第二桩祸事就来了。

碧桃遇上一个落魄秀才,名为张生。

这张生年纪轻轻,生的模样倒好,吟诗作对,无所不通,也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一桩,手中使钱,十分撒漫。在这楚云阁里消磨不到半月,就将囊中预备下要进京赶考的银两都花光了。

这张生自诩为才子,写了不少酸诗给丽仙,说要求见。

丽仙虽只是看过他写的诗,就料得此人是个自幼惯走花柳场中、惯会哄骗女子芳心、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从不理会。

那张生见勾不得花魁娘子,竟转头投向了碧桃麾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哄得碧桃春心萌动,竟要倒贴奁资供养他去往京城赶考去。

丽仙和蕙兰两人都来劝她,岂不听闻那句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若那张生是真心实意待她,等他考取功名之后,自会再来找她。

到那时,她再风风光光地出门,岂不更好?

此等规劝良言,碧桃不但不听,更是扬言她们二人是嫉妒自己找到了归宿。这可把丽仙气了个够呛,就连一向温柔平和的蕙兰,也被这句话冷了心肠。

闹到后来,碧桃竟是吵着闹着要跟那张生一起走。

丽仙稍稍使人去打探那个秀才的底细,才知他家中早已娶了妻,且是靠着老丈人资助盘费,才得以赴京赶考。

丽仙将这秀才的底线都告知与碧桃,想来她知晓后定会回心转意,不再轻信那秀才的花言巧语。

谁知碧桃听罢,大笑道:“不用你说,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张郎说了,那家中的母夜叉是他老娘当初逼着让他娶的不过是供在家中的泥菩萨罢了,无趣得很!我和张郎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唯有我才是张郎的红粉知己,只有和张郎在一起,哪怕是天涯海角,身无分文,我也去得!”

仍是铁了心要跟他走,谁劝也不行。

碧桃不比别的姑娘,当年丽仙与凤妈妈约定,碧桃要走,谁也不能拦的。

眼见着碧桃打点行囊要跟着那秀才走,丽仙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入火坑,便略施小计,只许诺百金,就让那秀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丽仙将那穷秀才写的酸话情诗全都掷在碧桃面前,她才幡然醒悟,受了天大的刺激,如同发了疯一般,和那秀才拼死拼活。

那秀才见势不好,当夜就卷了所有碧桃的钱财连夜跑了。不仅如此,更是顺手牵羊了许多楚云阁其他姑娘的妆奁首饰。

那张生跑了,这笔账都算在了碧桃头上。

可怜碧桃多年积蓄被掏空,更是欠了楚云阁一大笔债,只得卖身于凤妈妈,再不能说走就走。

或气或恼,又羞又臊,碧桃将这一肚子气都撒在了丽仙头上,说是丽仙破坏了她一桩好姻缘。丽仙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哪能忍得下这口气,大骂碧桃是不识好人心的驴肝肺,被那秀才卖了还帮着他数钱。

一来二去,二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昔日的情谊早就消磨尽了,后更有几桩争风吃醋之事,愈发变得势同水火了。

一时之间,蕖香都已经听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二人之间竟有此段故事。

碧桃姐姐能有多爱那张生?甚至愿意因他为昔日的姊妹交恶?

她隐隐觉得,碧桃姐姐并非是因为一个情字,恐怕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如此想着,她这个馋嘴猫儿吃下了第三个荠菜肉包,一不留神,噎住了,口中“呜呜”地叫着。

蕙兰忙给她递了一碗热汤,又拍着她的后背顺顺气,蕖香终于能咽下去了,说道:“我觉得碧桃姐姐不一定是因为那个秀才才和丽仙姐姐交恶的……”

这一句话正说在蕙兰心坎上,她也觉得如此。待要要细细问时,却一个小丫鬟端着托盘进来了,里面是已经凉了的饭菜,看上去是纹丝未动过的。

那小丫鬟名叫金坠儿,她朝着蕙兰嘻嘻笑道:“蕙兰姐姐,我老远就闻着荠菜肉包的香味了,也赏我一个罢。”

蕙兰先给了她一个肉包,又瞧见托盘里的饭菜,皱着眉问道:“怎么,她又没吃?”

金坠儿一边吃着肉包,一边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呢,这已经第三天了,便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更何况是那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呢,眼见着那素素小姐就要魂归西天了。”

正在吃第四个大肉包的蕖香差点又被噎住。

什么?素素小姐要死了?

……

自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回了素素小姐,凤妈妈一心一意要把素素小姐打造成下一个花魁娘子,先是聘请了清客相公,教那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又聘请了这金陵城内最好的教习师傅,专管教习萧管琴筝,打首饰,裁衣裳,忙得脚不沾地,就连陆丽仙闭门拒客,她也没心思管了。

可这素素小姐自从进了这楚云阁的门,也不哭,也不闹,一粒饭不食,一口水不喝,竟是要绝食。任何人和她说话,都只闭着眼说:“我宁死不从。”

凤妈妈早就料着她用这一手,原本要用和素素小姐一同买来的那个小丫头子做要挟,谁料想那竟被陆丽仙要去,她也不好再开口。

如今没了这个挟制,素素小姐当真是一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每日在香房中就如那老僧坐定一般,一心求死。

起先,凤妈妈还想锉一锉她的锐气,断然不肯服软。

绝食?

好,咱们就看谁耗得过谁。

一日,两日,三日……

到了第四日,那素素小姐当真是面白如纸,气若游丝。

见如此,凤妈妈顿时慌了,这可是她花五百两银子买回来的银人儿啊!怎么能还没见着金山银山,就打了水漂了!

慌得凤妈妈忙让人强行灌下汤水,可那素素小姐一心求死,竟全都吐了出来。

她本就秉性娇弱,如此一番折腾,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眼见就要香消玉殒了。

凤妈妈看着躺在青纱帐内,只剩一口气的素素小姐,心中懊恼悔恨,可真是是天天打鹰,如今却叫鹰啄了眼。

原以为这素素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是个好拿捏的主儿,没料想到她的意志竟如磐石一般坚定。

打不得,骂不得,况且软硬不吃,竟是没见过如此棘手的女子,凤妈妈心中暗自叫苦,难道真叫丽春院那个潘婆子说中了,自己这五百两银子真要打水漂,弄个人财两空了?

凤妈妈心中气恼,怪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心急了。

这些年她物色了多少女孩子,却始终没有一个像陆丽仙当初那般的。

回想起当年,陆丽仙一行三人找上门来,她吃了一惊,又暗暗赞叹她的勇气。

她干这一行买卖的,自然是阅人无数。

若要当这女儿河的花魁娘子,模样才情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

当年,她被找上门的陆丽仙拽住衣角,被要打发她们小叫花子出门,却瞥见了那双眼睛。

倔强、不服输,前面哪怕是死路,也能闯出一片天来。

若要在这女儿河站稳脚跟,需得有这样一股劲撑着才行。

要不然,早就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了。

想来,自己当真是开走了眼。

凤妈妈叹了口气,对素素小姐彻底死心了,关上门走了。

想来,她那五百两银子,不过是换得后山乱坟岗上一抔黄土罢了。

……

听到关门声响,躺在床上的素素睁开了眼。

房间内四处都紧闭着门窗,漆黑一片,唯有窗棂里的一个缝隙,照进来的一束冷月清辉,映在了了那轻纱幔帐之上。

她干涸的眼角留下一滴泪水,蜡炬成灰泪始干,泪尽之际,想来她的生命也就要走到了尽头。

她望着那轻纱幔帐,黑暗之中无声地呢喃着,爹娘,女儿虽不幸流落风尘之中,决不做出辱没祖宗门楣的事情。

她闭上眼,呼吸渐渐地弱了,她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就像是一片洁白的羽毛,缓缓地从空中飘落。

她又多么希望自己是一朵柳絮,能乘着东风重返故乡。

……

蕖香听金坠儿讲素素小姐快死了,吃了一惊,就连手中的肉包子,也掉在了地上。

素素小姐……要死了……?

她就如打翻了那五味瓶一般,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她与素素小姐虽不甚相识,只是同一天被楚云阁买来的,并且统共说不上一句话,但不知为何,素素小姐让她想起了阿娘,也想起了花娘子。

她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素素小姐去送死。

蕖香大声说道:“蕙兰姐姐,我能再拿两个肉包吗?”

声音之大,让小丫鬟金坠儿吓了一跳,“蕖香,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你不是已经吃了四五个肉包子了吗?还不够?你那肚子是个无底洞啊!”

蕙兰稍稍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微笑道:“这一笼是刚蒸好的,你拿去吧。”

她猜,这两个肉包,并不是蕖香要吃的。

蕖香向蕙兰姐姐道了谢,将那个两个热气腾腾的荠菜肉包用油纸包了,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转头就跑出去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白日里沉寂的楚云阁,就如那被唤醒的狐魅野鬼,重新活了过来。

轰隆隆,一声巨响,春雷阵阵——

傍晚的天竟紧密地飘起雨丝来。

万千繁华的金陵城内,醉生醉死的女儿河上,笼罩着如烟如雾的春雨,愈发地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众生芸芸,就像是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词的正旦小生们,在那心口不一的虚情假意之间,迷了心智,沉沦,陶醉。

天若有情天亦老。

可是在这无情的天地之间,到底还留有那么一点真情。

蕖香冒着雨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之间,横冲直撞,如同从山野里来、误入人间的小狐狸。

快些,再快些一些。

这一次一定要赶上啊。

她冒着雨拼命地奔跑着,眼前一片模糊,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却发现这并不是冷冷的雨,而是她的热泪。

“这个世界很糟糕,但既然我们活着,总得要活下来。”

“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活下来。活着,才有改变一切的希望。”

“我想去问一问,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过得越好!”

偶遇的那位小阿姐的话再一次回荡在她耳畔。

阿娘、花姐姐、素素小姐,她们都是那么美丽,又都是娇弱,又如那春天的梨花一般洁白无瑕……

她们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饱受折磨。

她没能阻止阿娘的死,也没能阻止花娘子的死。

这一次,她想要挽回素素小姐的性命。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她们都只是——

活在这乱世,无辜而又不幸的女子。

*题目《芙蓉塘外有轻雷》引自李商隐的《无题二首之二》: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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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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