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这两个字很是潦草,应是很匆忙之间写下的。
颜色如此红艳艳,想来是咬破手指后蘸着血写下的。
至于这碎布片,应是撕下衣裳的衣角。
这是一封只有两个字的“血书”,是那一座院子里的人,想要向外面的人求救。
阿霁望着这一块碎布片,沉默了许久。
直到了外面起了风,吹着破窗棂子呼啦啦地响,他这才将那一碎布条收了起来。
鱼龙混杂的虾子巷,自有规矩。
其中一条最大的规矩,那便是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更不要和官府打交道,否则就没有容身之地。
正是因为这一条不成文规矩,所有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才会潜藏在这个臭巷子中。
这是一个阳光照不进的地方。
就算是官府的人,来到了虾子巷,也会绕着走。
他知道,自己不该管,也没有资格管,更没有能力去管这一桩闲事。
行侠仗义,那都是大英雄才会做的事情。
而他,只是苟活于世的蝼蚁。
他将这一小块碎布片收了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此这般,一连四五日,他日日往那家房子送豆腐去,夜间再取回货担。
只是桶底再没有了碎布片。
想来最差的一种可能,那一个写下血书之人,恐怕已经死了。
……
盛夏,变天了。
一连几日,天都阴沉着。
乌云密布,大风刮起,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虾子巷的风,都是带着腥臭气。
那些死鱼烂虾的背后,恐怕掩藏着其他见不得光的罪恶。
“卖豆腐咯,还有又香又甜的甜豆花。”
清脆的叫卖声依旧回响在这逼仄狭长的巷子中,像是一成不变的歌谣,在炎炎夏日之中,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昏昏欲睡。
“喂,小子,给大爷来碗甜豆花,再多放红糖。”
一个走路东扭七歪的醉汉朝着阿霁说道。
这人是虾子巷一带的巡捕,名为冯兴,人都称呼为冯三爷。
这冯兴甚是清闲,也不巡逻,每日不过是到官府点卯应个景,回来后就在虾子巷和一群流氓瘪三吃酒赌牌。
如此清闲自在、大清早就能喝得醉醺醺的巡捕,也算是金陵城内头一份了。
虾子巷和官府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不闹出大事,官府便不会来问过虾子巷的事。
所以这虾子巷的捕快,是金陵城内最清闲的一份差事。
但凡事有好也有坏,既享受了清闲,却也意味着,冯兴再无升迁的可能。
这让他心中颇有怨气,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官虽小,不过是个最次的捕快,在虾子巷却是人人都尊敬的“冯三爷”了,从早到晚都有帮闲陪衬着吃喝,吃喝从不掏钱,便是每日赢得的钱,也比那少得可怜的俸禄要多。
如此一想,倒也不差。
便绝了升迁的念头,整日吃酒赌牌,好不快活。
阿霁见是官差老爷冯兴唤他,忙舀了一碗最好的甜豆花,多加了许多红糖,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冯兴。
冯兴接过碗,一仰脖,呼噜噜地吃了,摸了嘴,意犹未尽地说道:“小子,你这甜豆花做得得劲,再来一碗。”
阿霁又递了一碗,冯兴搁下一句:“改日一并算账。”
就要端着碗走,背后忽然喊道:“等一等。”
冯兴一联不快地回过头,瞪着阿霁说道:“怎么?你还怕本大爷会赖账?”
“不,不是。”
阿霁连忙摇头道,他薄薄的面皮涨红了,结巴道:“我——我——”
他的手,已经捏在了布袋之中的那一小块碎布片。
把它交给巡捕冯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搁大爷我赌牌赚钱去!”
冯兴说话时,满嘴的酒气扑面而来。
“三爷,这块豆腐是小的孝敬的。”
阿霁将一小块碎布片攥到手中,又用荷叶包了一块豆腐,递给了冯兴。
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那个——最近城中可有什么新闻?”
“甚么新闻!还不是要抓捕那一伙拐了几个姐儿的假/钱贩子。”冯兴接了豆腐,不耐烦地说道。
“那,可有了线索不成?”阿霁试探着问道。
“有个屁线索!都兴师动众地找了几天了,金陵城都翻了个底朝天,结果连个屁都没有!要老子说,那伙人早就乘船跑了,谁还会躲在城里面!”冯兴颇有怨气地抱怨道,因这件事情,县太爷可没少折腾,底下的人大热天里也都跑来跑去,都耽搁他喝酒赌钱了。
“若是这伙人还在金陵城内,想来就会藏身于——”
阿霁上前一步,正准备把那碎布片交给冯兴之际。
“冯三爷——”有人吆喝道。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一声“冯三爷”叫喊声打断了话语。
冯兴一瞧,知是有人要招呼他赌钱,便立刻抬脚走了。
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一个臭卖豆腐的,管恁多事做甚。不该打听的别打听,不该管的别管。”
听了这一句话,阿霁心中倏的一松。
对,他就是一个卖豆腐的。
别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能管。
……
暴风雨终于来了。
只见红日当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倾盆,浇得如平地如生白烟。
阿霁正要挑着担子往巷子尾那一处黑门院子送豆腐去,遇上这忽如其来的大雨,躲之不及,浑身浇了个湿透,只得立在王婆茶寮的屋檐下躲雨。
等了一歇,那雨脚慢了些,正要挑着担子出门去,忽见巷子口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儿,撑着一把草木青绿的油纸伞,欢脱着步伐,如同兔儿一般蹦跶着而来。
只见那抹嫩黄色身影儿来到王婆茶寮,收了油纸伞,甩了甩落在发丝上的雨珠儿,开口清脆地说道:“来一碗豆蔻熟水。”
听到这个声音,阿霁蓦然回首。
是她,草姐儿。
……
许久未见,她更精神了些。
脸蛋稍稍圆润了一些,步伐也更加矫健有力。
比起曾经的瘦弱的小丫头子,眼前的她鲜活的像是初夏时节,刚冒出头的、白嫩嫩、脆生生的莲藕。
她身上穿着的衣裳,虽还是粗布织就得衣裳,却比之前衣衫褴褛要好许多。
她原本一头如野草一般蓬乱的头发如今也梳得整整齐齐,还用红绳扎成了两个小髻子,正是女儿河中小丫鬟的打扮。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草姐儿,阿霁心中的欢喜之情简直就要溢了出来。
她很好!
果然,她就算是被卖到了女儿河,也能像野草一般顽强地活下来。
他朝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低声喊道:“草姐儿。”
这一声“草姐儿”脱口而出,他却猛地低下了头,躲闪在角落中。
如今的他,不是那一夜雄心壮志的“小阿姐”。
而是虾子巷里一个卑微的卖豆腐的小货郎。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她。
还是,不见了吧。
……
轰隆隆——
一声闷雷平地而起。
蕖香回过头四处张望。
刚刚,她好像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而且喊得不是蕖香,而是曾经的名字草姐儿。
可是,转过身,却并没有发现一个相熟之人。
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地一笑。
想来是自己的幻觉吧。
自素素那日提醒后,她不再只盯着城门口、码头,而是转向金陵城内一些小巷子里打听。
可无一意外,都没有人见过碧桃一行人。
虾子巷是她探访的第三个巷子。
此时茶寮里没什么客人,蕖香花了两文钱,买了一碗豆蔻熟水,便和那王婆子套近乎。
“阿婆,你在这里开店有多久了?”
王婆低头磕着瓜子,并不愿意搭理这个小丫头片子,冷淡地说道:“老身在这卖茶水卖了大半辈子了。”
蕖香一听,兴奋地问道:“阿婆,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个姑娘叫做碧桃,鹅蛋脸,眉毛画的长长的,头发梳得高高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
王婆照旧低着头磕着瓜子:“没见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位自称为‘西门小官人’的人,身材不高,脸蛋白白的,一双丹凤眼,声音很细,有些带着北方口音——”
“你一个小丫头子,问这些干甚么。茶喝完了吗?喝完了就走。”王婆不耐烦地想要打发她出去。
“哎——我就是问一问嘛,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就行了呗。”蕖香一张小脸气鼓鼓地,撑起油纸伞又出了门。
“哪里来的毛丫头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王婆收了瓜子皮,低声骂了一句。
躲在门外的阿霁,自然是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想来她口中的碧桃,便是女儿河被拐走的姐儿。
那西门小官人,正是闹得金陵城满城风雨的造假/钱骗子。
他心中十分诧异,没想到草姐儿也牵涉其中,竟然只身一个人跑到了虾子巷来打听消息。
她不知道,这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不放心,挑着担子跟在草姐儿身后。
只见她出了王婆茶寮,挨家挨户地逢人就问:“大嫂子,你有没有见过——”
“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
“阿爷,我向你打听一件事,你有没有见过——”
“这不是你这种小丫头该来的地方,回家去吧。”
“阿爷——阿爷——”
蕖香在虾子巷碰了一鼻子灰。
她实在不懂,她不过是打听个人,怎么这里的人却如洪水猛兽一般,躲之不及。
他们口中说的“虾子巷的规矩”,到底是什么规矩?
她抬头望了一眼逼仄狭长的巷子,仍然不死心,继续巷子深处走去。
待她还要继续打听时,却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量,硬生生地拽到了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她心中又惊又恐,刚要叫喊,忽然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她睁大眼睛一瞧,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面前是一个清秀的小儿郎,面若冠玉,眼若寒星,整个人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温润璞玉。
他就站在她面前,垂眼注视着她,轻声说道:“别怕,我不会害你。”
“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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