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代的意识在飞速下坠,这次不再有什么牵挂的事了,她顺应着那股急迫的牵引沉入黑暗。
在陷入黑暗的那几秒,千代悄然回味了一下最后一瞬次郎的打扮。
花魁的刀自然应该是花魁的模样,千代还怪喜欢次郎那一身。她喜欢色彩鲜明的存在,至于次郎的道歉,她觉得无所谓。
为什么要道歉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若是次郎一登场就要认主说什么拜领主命之类的鬼话,千代反而会让对方赶紧滚开。
因此,千代也不觉得没有给次郎留下什么话就离开是件很大的事。
死者为大嘛,她乐观地想,才认识几天,次郎调理好心情找下任能使用他的主人就完事了。
若是千代的侍女橘在,一定会眼泪汪汪地控诉她不讲感情。但千代表示,在游郭这破地方,谁把感情当回事,最后怎么死的不知道——她能愿意让次郎给她赎身,已经是天大的偏爱了。
不过无论是次郎,还是橘,都听不到千代内心的想法,视野由暗转亮,千代回到一片冰天雪地中。
四面八方是厚厚的积雪将千代牢牢盖住,她不再是第一视角,因此能清晰地看到幼年的自己和父亲的尸身在冰雪中倒在一处。
鬼王不知所踪。
哦,提起鬼。千代烦躁起来,这帮鬼是一点好事都不做,除了让人家破人亡还是让人家破人亡。
很长一段时间梦境都没有变化,千代像游魂一样在原地无所事事地等待着。
她附身凝望着父亲的脸,这位产屋敷家主有着和她一样偏向古典的五官,不过,比起千代张扬明亮的走向,父亲看起来要更温和一点。
千代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父亲的面孔,安静地在雪雾弥漫的空间中等待着。
这算是死前的走马灯?死也死个明白是吧。
千代不能再确信自己在幼年便死掉了,那么活到现在的是什么?鬼吗?
她也没有吃人的想法啊,而且又一次死掉了。千代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会在每夜睡去后无意识的到处吃人了。
在千代给自己定罪前,场景出现了变化。
雪渐渐停了,雪花反射的盈盈微光下,空气中逐渐出现了其他的生物。
像虫子一样的东西。
有的是从地面冒出来,有的是从雪花中钻出来,有的凭空出现,仿佛一直就在半空中一般。甚至还有从父亲尸体上钻出来的。
各种各样像是虫子一样的东西挨挨挤挤地围了上来,挤在小孩子的尸体表面,表达出对千代无穷的喜爱。
一层又一层,到了最后,千代几乎要看不见自己小时候的尸身,只能看到雪中隐约一个人形。
好可怕……
千代刚浮现这样的想法就被拉扯回第一视角。
千代:!!!不要啊!
全部都是虫子啊啊啊啊啊啊!
她又想哭了,被吓的。
无数挨挨挤挤的虫子中有一只挤了过来,钻到了千代身体里。
千代无声尖叫,奈何在梦境中她没有支配权,连声音都发不出。
不过就像是走完了必须的程序,千代又被踢回第三视角。
虫子们仍然挨挨挤挤,亲密地贴在小千代的身上,像被子。
直到过了好久,千代看虫子看到麻木,甚至不再害怕,无聊到给这些虫子分成各种种类,虫子们才悄悄散开,直至消失。
千代惊觉梦中的时间过了足足一年。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寒冬。
身边死去父亲的尸身已然腐烂,看不清面目。就在这时,出现了新的变化。
随着簌簌声响,虫子们呼啦一下散开,紧接着小千代摇摇晃晃地坐起来茫然地注视这个世界。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于身边的尸身只是扫过便移开视线。
千代目瞪口呆。
不对……起死回生?
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那些虫子的杰作。
小千代打着寒战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中前行,天地间安静地只有小孩子走路的声音。
再然后。
小孩子在第三天的清晨再次停止呼吸,没能挺过饥寒交迫的恶劣环境。
雪落在小小的孩子身上,虫子们再次一拥而上。
来年的冬天,小千代准时睁眼,向前走了一段,再次死于寒冬。
如此循环往复,一年又一年就这么过去。
千代有点懂了,她应当是被长得像虫子的奇怪生物选中了。每当幼年的她死去,虫子们便会出现,用不知道什么方法将她的身体修复,直到第二年,她便又会清醒过来。
一旦理解了这点,这些虫子们也就变得可爱起来。
千代粗略的数了一下,她足足被冻死了三十多次才走出了这片人迹罕至的荒原。
在反复的沉睡与清醒中,硬生生熬过了漫长的冬天,小千代在春天醒来。
紧接着影响到小千代存亡的问题是产屋敷一族的诅咒。
每死亡一次就要等待一整年的时间来沉睡,小千代熬过了冬天但又开始频繁地被产屋敷的诅咒杀死。
某一年的死亡后,小千代醒来时额头的青痕稍稍向上消退了一点。
代表诅咒的青色疤痕一点点消散,一直到完全消失,过去了五十个春天。
千代也硬生生看了五十个春天,就算梦境的时间有所加速,五十次的沉睡苏醒也是个大工程。她从周遭村子的变化中感觉到时代正逐渐向她熟悉的靠拢。
但小千代什么都不知道,她按照本能不断地向远方前进,绝不在原地停留,因此没有人发现在她身上发生的神奇事件。
小千代只是在又一次的苏醒后苦恼于什么都不记得,以及身上的衣物破得像是乞丐。
她在灌木丛下轻巧地爬起,像雏鸟般抖落一整年分量的泥土和灰尘,步伐轻快地汇入难民们的队伍去往下个未知的目的地。
小孩子下意识地咳嗽几下,困惑地发现自己不需要咳嗽。
也不需要眯起眼睛看清东西。
是健康,无需再担心那份致命的诅咒,血液在小千代的血管中安静地流动着,去往该去的地方,绝不逆流。
健康的小千代一路流浪到村镇,又继续走下去,在路边被老熟人捡到。
“喂,你。”年轻的老板娘还不是老板娘,她是游郭上有名的花魁,只不过岁数不小了。
小千代抬头。
身为花魁的老板娘笑道,“你还怪好看的,跟我走吧,有饭吃。”
这就是千代记忆的最初了,时间一直到现在,千代没有再死亡。
光线一点一点暗下去,周遭一切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千代自己站在黑暗中。
她身上是华丽的十二单衣,甚得千代的心意,唯一缺点是周遭安静到有些无趣了。
千代踮起脚尖,身上昂贵的配饰叮当作响,她隐约知道这是个岔路口,后面是通往地狱,而前面是去往好地方,比如天堂什么的。
她当然是不需要去地狱的,那只讨厌的鬼才需要去。但若是直接往前走,千代也是不愿意的。
于是她遵从心意停留在原地。
千代对着空气喊道:“有人吗?”
没人回答她。
千代又嘟囔道:“那么按照惯例,是不是该让我复活了?”
还是没人回答她。
千代又说:“打个商量呗,再醒来的话我不想失去前面的记忆,毕竟是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你们懂吧?下次还得费心让我想起来,不如咱们直接跳过这一环节……”
她碎碎念着,发觉脚下亮起来,一条泛着莹莹光芒的光河出现。
千代不说话了。
她再次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虫子”,像记忆中的那样,眨眼间便在空气中出现,尽情舒展身体。
“你们好呀。”千代用气音说道。
半透明的生物们摆动着鞭毛,上下浮动,仿若回应。随着千代移动脚步,它们哗啦一下子散开,又期期艾艾地靠拢。
“……你们会帮我的,对吧?”千代抿了下嘴唇。
她极其擅长对人类提出自己的要求,并根据对面的反应随时调整做法,但对面不是人类这一点让千代有些不习惯。
不过,虫子们上下浮动着,一点一点靠近了,一如既往地亲近千代。
千代忽然就心安了,她如此确定那是虫子们同意的信号。
“那么我还有个小要求。”
千代伸手接住一只长得像小龙的虫子,它似乎是尾巴的位置舒展开,化作黑色丝线缠绕住女孩子的手腕。更多的虫也因此靠近过来,争先恐后地落于千代素白的掌心上。
“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千代巧妙地说道,“毕竟产屋敷的诅咒都能代谢掉,其他的也不是难事,对吧?”
虽然代谢掉诅咒用了五十年。千代在心里小声补充道。
虫没有回应,它们似乎除了表达对千代的喜爱就没有其他反应了,就连那喜爱也偏向于本能的贴贴请求。
千代无视了这一点,得寸进尺地说出真正的诉求:
“我想要杀掉恶鬼,唯有这件事是一定要达成的……所以帮忙把我的体质变得更适合战斗吧。”
虫子呼啦一下散开,这下没有一只留在千代身上了。
千代:“……喂!”
她不高兴地嚷嚷,“又没有要求让我一夜之间变成杀鬼天才,只是要更强大的体魄,锻炼身体、学习战斗技巧之类的我会看着来的,这要求怎么过分了?!”
脚下的光脉变得更亮了,虫子们装聋作哑般掠过千代,纷纷汇入一望无垠的光河。
千代犹豫几秒,决定也顺着光亮的延伸方向前进。
光脉的尽头端端正正放着一只酒盏,看着还挺像千代常用的那一只。
千代在酒盏前站定,同时,酒盏底部泛起亮光,闪烁着光脉的酒液神奇地一点点填满了杯子。
她鬼使神差地将其拿起,冥冥中有声音在催促她喝下去。
千代闻了闻,味道不像是人类酿酒师能够制造出的产物……怎么有点熟悉?
生机勃勃的味道,感觉是生命力凝结成的琼浆,若是每次死后都喝这样的酒,复活确实可以理解。
但话又说回来,味道真的很熟悉。
脑中有各种细小的声音在催促着千代将其喝下,在这个紧要的档口,千代低头嗅了嗅酒液。
“别催。”千代理所当然地说。
嗯,真的很熟悉。
——这不就是次郎拿来的酒的味道吗?!稀释了无数倍的那种!
千代:……
她放下酒盏,“抱歉,我不能喝。”
虫一下子就急躁起来。
“嗯……也不是不能喝,”千代认真地讲道理,“首先,你们不是人类,有没有一种可能性,人类需要稀释很多倍才能喝?”
虫漂浮着,也不知道是装死还是真的听不懂。
酒盏中的酒液却一点点降下去,最后只留下几滴,也是,这里没有水什么的用来稀释。
虫又开始催了。
千代这才勉强点头,“好吧,一点点,看起来可以接受多了。”
黑暗的空间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千代再三审视酒盏中的液体,最后耸耸肩,一饮而尽。
酒盏从她手中滑落,那液体确实充满了生命力,千代喝下的瞬间就明白了这种东西不能多喝,否则说不定会变成其他物种也说不定。
意识再次模糊,千代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中被抽离,作为代价。
她将获得足够战斗的强大体魄,而属于千代的某个东西将永远地留在这里。
好呀,等价交换。
千代微笑起来,她预感这次怕是要睡上一大觉,很久、很久之后才能醒来。
噩耗,存稿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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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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