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知春深处鸢不飞

知春山景色优美,素有十步一景、百步成画之誉,只是山路狭窄、树林茂密,美丽之处并不好攀登。许多年前,张敬之曾跟师父来过一次,仍然隐约记得进山的路线,也记得群山深处,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

师父向来醉心于山水画,立志描绘海内各处的代表景色;与师父不同,张敬之一心钻研人物画,这一趟也并非奔着景色而来。

师父生前,研制出一种特殊的“瞳仁墨”,用来点画人物的眼睛,可使人物栩栩如生。但师父的志趣并不在人物画,所以并没有将这种墨制作太多,只是偶尔受邀给一些达官显贵家人画像,会用到这种颜料,这样画出来的人物神态动人,可使画作价格倍增。

张敬之对这种颜料非常有兴趣,但每次询问师父颜料的制法,师父总是遮掩推脱,也不明说不肯教,也不说什么时候才肯教,就这样一直拖下来,拖到了师父突然身故、而随身的瞳仁墨已经所剩无几。

张敬之努力回忆想起,若干年前,师父曾经把一部分瞳仁墨成品留在了知春山深处的一户人家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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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师父来到知春山,攀山寻景,不慎摔得肩膀脱臼,躺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而张敬之年纪尚小,根本拖不动师父的身体,况且稍微一碰,师父就疼得不行,师徒二人一时陷入窘境。

多亏了那家人的女儿进山采药,发现了受伤不得动弹的师父,更妙的是,这个小姑娘竟然会祖传的正骨功夫,咔嚓两下,就把师父的胳膊给对了回去。

接下来,姑娘还把师徒二人引回了自己家,烧了点菜汤喝来压惊。

师徒二人想要留点什么感谢姑娘,但姑娘什么都不要,银子铜板,在大山里用不着,一年四季的所需,大部分自给自足,衣服配饰,都是男人的东西,质地好的布料,不方便上山下坎,材质一般的,姑娘又看不上。

姑娘说什么都不用给了,师父想了一下,却从包里掏出两块瞳仁墨,装在铁盒子里、盒子外面包着红绸,师父说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或许对姑娘家没用,也是一份心意,于是姑娘就这么收下了。

师父还给姑娘画了一幅肖像,姑娘看了很喜欢,但山里潮湿、村屋简陋、恐怕不便保存,姑娘可不愿意自己的容貌淋雨受潮变了样,便要将画轴还给张敬之。张敬之卸下身上背的一只又长又重的画筒交给姑娘,这只画筒做工精良、没有漏缝,画轴装进去之后,可以用蜡封口,就能长久保存。画轴最后还是留在了姑娘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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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突然去世后,张敬之试图防制瞳仁墨,努力了大半年,均告失败,而师父随身留下的墨,已经消耗殆尽。眼下他受到皇家御用画院的青睐,即将召他入内作画,他急着用瞳仁墨为自己的画作添彩,无奈中想起,多年前还有两大块墨留在知春山深处。

瞳仁墨本身并不怕久置,只是不知道那户人家是否能好好保存到现在,更不知他们是否愿意把送出去的东西再还给自己,此行带了不少好东西来,作为礼品,指望换回瞳仁墨,只希望她们能看得上。

多年过去,即便是山石河流,也会有些变化,走到一个似乎接近的地方时,忽然就再也认不清路,眼前身后都是连绵的山峰树木、丝毫看不出差别,张敬之停下脚步,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走。

当这时,耳畔传来一个好像熟悉的声音,张敬之循声回头,却一下惊得后退一步——眼看斜后方灵巧走来的人,正是当年救助他们师徒的姑娘,约莫十几年过去,张敬之已由当年的顽童长成了大人,姑娘却还是从前十**岁的模样,是这山里的环境实在太养人、居然能保容颜毫不衰老吗?

“你怎么又来了,你的师父呢?”隔着还有五六步,姑娘率先开口道。

“咦?你还认得我?”张敬之更惊讶起来。且不说已经过去多年时光,只说明明当年自己还是个小孩,容貌跟如今完全不同,她又是怎样一眼认出的呢?

“你不就是那个画画的小……小敬吗,你师父还送了我一幅肖像画。”姑娘笑着说。

“以前年纪小,现在我叫张敬之。”张敬之迟疑一下,还是问出了自己一直疑虑的话:“我的容貌大有变化,不知姑娘是如何认出来的,倒是姑娘你,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点都没变样。”

“你的鬓角有块疤,还是当年在这山上摔的,位置特殊,我就记下来了。这山里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外人,况且我与你们师徒,也是朝夕相处过一阵子的。”

姑娘回答了认出张敬之的原因,却绕过了另一个问题。

“这次来知春山,还是画景吗?山里的景色再美,看得太久,我也早腻了,倒是你们送我的画,我喜欢得不得了。”

“不是……”张敬之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他有些没底气,不好意思上来直接就说,自己其实是想要讨回已经送出去的礼物。

“啊,是这样的……恩师半年前去世后,我便开始重走当年我们师徒二人一起走过的路,作为缅怀……而且,对了,姑娘很喜欢师父给你画的像吗?”说到这儿,张敬之突然想起什么。

师父主攻画景,其实甚少画人肖像,只有银两不够用了,才会勉强答应给一些富贵人家画像,虽然也是认真作画,但多少违背心意,画出来的作品,主家看了满意,张敬之看着却觉得缺少灵气;唯独当年给这位姑娘画的肖像,是师父感激救助的真诚所作,在醉心画人的张敬之看来,是非常珍贵的遗作,这次远道而来,能再看一眼师父的人像画,也算不虚此行了。

“我也很喜欢那幅画,说实话,师父平时甚少给人画像,这次我也是突然想起了那幅画,想来再看一眼。”

“原来如此。”

姑娘此时已经走到了张敬之的身边,这才发现,姑娘说话气息极轻,好像完全没用力,但刚才隔着明明很远,自己也能清楚听得见,于是不由得开始怀疑,这姑娘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世外高人,这些年里修炼了内功秘法,才能如此嗓音穿透、容颜青春。

张敬之不懂这些,他只是个小画师,偶尔在戏文话本里看过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可没见过真正的高人、大侠。

“你还挺记路,但是不是走到这里,就认不出道了?”姑娘笑着打量道。

张敬之点点头。

“其实你记的路线没错,只不过当年你们离开没多久,便发生了地震,导致山石崩落、河流改道,这里的地貌就完全变化了。”

“现在要去村子,可以走这边。”姑娘利落地打了个手势指向一旁,然后迅速地跳去了那个方向:“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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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走到村子里,姑娘家还是旧时的样貌,只是显得更破旧了。从前姑娘跟她舅舅和舅母一起住,现在好像只剩下了她一人,房间里的东西、院子里的农具,都少了一些,只有姑娘的药篓,还放在常用的位置。

至于村子其他地方,变化就大了,原本记得有七八户人家,现在好像只剩这一处有人,其余房屋院落,倒塌长草、隐入自然之中,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活动了。

“舅舅和舅母,前些年不在了。”姑娘见张敬之四下打量,主动介绍起来,“村里其他人,也在地震之后,陆续搬了出去。现在这山里,恐怕只有我一人定居了。”

“……”

张敬之听了点点头,身上不知道哪里,却冒出一阵虚寒,他还没辨别清楚自己恐惧的来源,就先忍不住开口问了:“那你为什么不走,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就一直待在这里这么多年吗?”

“我待在这里,习惯了。”姑娘轻松地回应,但随即又迟疑道:“但如果有人能带我出去看看,我也愿意……我自己往山外走,什么都不懂,反而害怕。”

“这个好办,等我出山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外面看看,你是从来没出去过吗?山的这边,是知春县,另一侧是樊城,我们去知春县,走路方便。”

张敬之随口答应下来,之后却马上有点后悔,明明刚才他还产生了莫名的恐慌,跟这姑娘在一起,他总觉得心底不安,但现在人家一说话,他就答应下来,又因为是简单的要求,根本无法反悔了。

“对了,那个……其实,我想问问,师父当年送给你的两块墨,你还记得吗?你还留着吗?”

“是叫……瞳仁墨?”姑娘马上明白他在说什么。

“对对,就是那个。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就是,你是否能把那两块墨还给我?哦不,不对,不是还,是交换,我带了许多山外礼品特产来,你挑喜欢的留下,只是师父去世后,那种墨已经再也无人能制作,而我现在又急用……”

“礼物就不必了,那两块墨,我给弄丢了。”姑娘脸色有点不好,但也不是怒气,摇摇头岔开话题:“实在让你失望了,但你不是还想看看师父留下的画么?我现在去给你取来。”

张敬之提前也预想过这个答案,毕竟,姑娘又不是精于书画之人,怎么会格外宝贝画墨这类东西呢,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弄没了。

很快,姑娘就拿来了装画轴的画筒,它放在屋里很显眼之处。

画筒有摔打损伤痕迹,但打开其中画轴,仍然基本完好,能看出用心保护。看着画中人,丝毫不差地正是眼前人,张敬之又打了个冷战。

“不再多看看吗?这是你师父的遗作。”转眼之间,见张敬之已欲收起画轴,姑娘疑惑道。

“……看多了,睹画思人,我怕自己太难受,还是收起来吧。”张敬之结结巴巴回答,心里却想着别的。

“小敬还跟以前一样,重情义……哦不,你长大了,不叫小敬了。”姑娘笑着说。

张敬之原名小敬,只是个胡乱起的绰号,原本应该是安静的静,因为他小时候不爱说话。他是个不明来历的孤儿,跟一群野孩子拿着树枝在沙土上画画时,被师父发现、收养教导,然后正式把名字定为小敬。随着年龄越长越大,取了师父的姓来用,又改了更文雅的“敬之”,这些都是当年离开知春山之后的事情了。

“但你一直没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林文鸢。”姑娘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空中比划名字的写法。

“咦,这名字……”

“不像一个村姑该有的,是吗?”姑娘爽朗接话,“这是很久以前,山外的人给我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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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你就晕了吗?”

“倒也没这么快,中间我还是清醒了一阵的。”

山脚下,官道旁,云红影给张敬之续上一杯茶。

就在刚刚,云红影在茶摊门口捡到一个胡言乱语的年轻男子,躺在地上半睁着眼、迷迷糊糊、不知已过了多久,但一见到云红影凑过近前来,他却忽然清醒了。

这个人说自己叫张敬之,是个画师,原本是要进山寻人、取师父十多年前的遗物,遗物没取到,与山里住的一个村姑一起下山时,却在途中遇到一阵妖风,风劲奇大,一时吹得自己人仰马翻、天旋地转,之后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村姑已经没了人影,自己躺在山脚下茶摊门口,就是云红影最初看到的那副胡言乱语的样子。

回忆起刚才路途当中的事,张敬之说,自己晕倒之后,中间倒也短暂清醒过一阵,眼能勉强视物,耳能隐约听声,躯体却不受控制,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低空中“飘飞”着一般,迅速向前移动,而感觉不到腿脚在跑;耳畔是呼呼的风声,还有像是山里什么动物的叫声夹杂其中,张敬之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了,而且,这时候,他已经看不到那个林文鸢人在哪里了,四下好像就只有自己。

“说妖风,还真是妖风,说不定刚才是妖怪裹挟着你在飞呢。”云红影点评说。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的?”看云红影听了话后,没有犹豫也没有惊讶,直接全盘接收的样子,张敬之倒是又害怕起来了:“你这反应不一般,你你你,你不会跟妖怪也是一伙的吧!”

“切,本姑娘只是见多识广,不像你一样大惊小怪。我倒巴不得我跟妖怪是一伙,那多好玩啊,可惜妖怪们恐怕不要 我。”

“再见多识广,这种事……还是不一般的吧?!”张敬之对这个回答并不能信服。

“其实这附近很多人都知道,知春山里有不寻常的东西,我们一般不叫妖怪,叫山神。天天相处在一块,总得给人家起个好听点的名字。你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人遭遇过,一回大家不相信,二回就开始熟悉,三回四回之后,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山里的东西,并不会作恶,每次都是有人进山,然后莫名其妙被妖风送出来,如此而已。想来是我们外人侵入了人家的领地,人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不高兴就把你请出来,也不会对你做别的。你看你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喝点茶歇歇,别再惦记这茬,就该干嘛干嘛去吧!”

“不对不对,跟我一块出来的,还有个村姑,她到哪里去了?!”

“你刚才不是说了,那个林姑娘,十多年容貌未变,这可是稀罕事,那或许,她就是那个‘妖怪’咯,她把你送出来,自己又回去了,不是很正常?”

“还是不对!那个林文鸢,原本说想跟我一块出山看看的,所以才要与我同行,怎么又成了把我送出来、自己回山里去?她说自己想下山的呀!”

“哼,妖怪跟你说的话你也全都信?或许只是逗你玩玩罢了。”云红影小小的个子,说话却中气十足,连哼声都显得不容置疑。

“天快黑了,要么你还是赶紧进城里找个地方住,别赖在我们茶摊上,免费喝茶就够了,我这里可没地方给你睡。”一碗茶喝完,云红影开始赶人了。

张敬之看起来还是不想挪步,云红影随即讥讽道:“看你白长这么大个子,没想到胆量真小,不会是经过这件事,今晚就不敢自己睡了吧?那我告诉你,东坊有个香蕊馆,西坊有个闻莺亭,南城关外河边还有一些不过河的客船,你要是有点小钱,大可以去找人晚上陪你。”

“呸呸呸,怎么扯到那里去了,我可没跟你说那些事!”张敬之一想起那种脂粉味,就觉得脑壳疼,见眼前的小姑娘居然面不改色地讲这些话,顿时觉得无法聊了,抬脚便迈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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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之的师父是有千般好,唯独一个毛病,就是爱逛烟花柳巷,每次还都要带着年龄尚幼的小敬;而张敬之从小长相清秀,去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就经常被人缠住逗弄,甩又甩不掉,师父也不帮……那真是他一辈子最怕的时候了。

张敬之对师父的感情,在此处便有些复杂。

师父看不起谄媚权贵,不屑于给有钱人画像,寄情山水、喜爱高雅表现,然而涉及自己私下的乐趣,却不见得能坚持清流。一方面悉心呵护教导着徒弟,又如父、又如母,不肯让小敬吃半分苦、学上半点坏毛病,但却又会带着小敬去风月场所,看着小敬在那里浑身为难不自在,也不以为意。

师父同情像小敬一样的孤儿,也愿意接济更拮据的亲戚,哪怕知道有些叫不上名的远亲故旧,借了钱根本不会还,也仍然愿意考虑对方的难处;但他却没有把同样的仁慈,施舍给烟花柳巷中人,即便是处了许久的相好,哪天遭了难,他也是淡淡地听了、然后一切如常,并不受多少动摇似的。

师父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张敬之喜欢画人,揣摩不同面孔中的微妙情绪,观察姿态动作之后的精神性格,但他没有为师父画过一张像,师父身上总有让他看不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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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之本打算,在东坊找家便宜客栈歇歇脚,谁想到最近外来客商甚多,已经把东坊能住的地方住满了。听说西坊那边,还有能留宿的店铺,但太阳将落,坊门已经快要关了,心算距离,怕是来不及赶过去,那……刚才那个小个子丫头,说东坊里有个什么香蕊馆,如果实在无处落脚,也就只能去这里了。

张敬之咬咬牙,他对这类场所原本应是很熟悉,只是不喜欢,但如果单纯为了找个枕头睡一晚,好像也不是不行。

在大道上找了几个人打听“香蕊馆”,马上有小厮在旁心中暗自了解一般咧嘴一笑,把张敬之领到一条小巷子去,七拐八拐,钻过两道窄门,眼前忽然宽敞起来,这就是“香蕊馆”的内院了。

见张敬之进门,院子里闲坐的两个年轻姑娘喜笑颜开,她们一个穿红、一个穿绿,都不是什么讲究的料子,手里还捏着破了角、脱了线的手绢,她们高兴在张敬之是个清秀的小哥,终于不再是或佝偻或肥满得令人生厌的男客了。

抢在“小红”“小绿”两个姑娘之前快步迎上来的,是此处的鸨母,人称月容妈妈。

“是个生面孔,第一次来我们香蕊馆吧?”鸨母迅速将张敬之上下打量了一番——衣着并不华贵,想来出不起什么大钱,但是年纪轻轻、行动气质却很出挑,保不准是哪个大人物手下做事的,所以还是应该好好招待。

张敬之麻木地点点头,望着鸨母略略谄媚的笑容,心里更加紧张。

“天还没黑,香蕊馆这后院还没热闹起来,如果不差银子,我就去把所有姑娘叫出来给您挑,如果只是想尝尝新鲜,那,眼前的兰芳、桃香,您看如何?”鸨母一闪身,露出来身后紧紧跟着的“小红”和“小绿”,就是桃香和兰芳。

张敬之顺势看了一眼桃香和兰芳,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只是在想,原来刚才一路走来都是曲曲弯弯的小道,盖因为此处是香蕊馆的“后院”而不是“前堂”。

“那,要不就……这个?”张敬之支支吾吾地抬手指了一下绿衣服姑娘,兰芳马上笑出了声,两步凑上来一把挽住张敬之的胳臂,桃香想拉兰芳没有拉住,气得躲了一下脚。

“等等等等,这,如果去兰芳的屋里睡,要花多少钱?我……”

“兰芳还是新人,没有自己的小屋,跟桃香还有另外几个姑娘,都在大通间接客,但那通间,中间也是隔开的,有屏风有围帐。”鸨母领着在前面走,向张敬之介绍道。

一听是通间,张敬之开始后悔:自己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不要待在街上被守夜人抓去,即便选了兰芳,也什么都不打算做,但如果住的是通间,旁边的声音全灌进来,根本图不上半分清净,自己还能睡得着吗?

“至于价钱,您别担心,兰芳现在……”

鸨母话还没说完,只听隔了几面墙的前厅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落下来,然后便是几个姑娘的尖叫乱声,大家忙喊着“妈妈”向后院奔来。

香蕊馆的前厅,其实是与别家合开的酒楼,没挂香蕊馆的牌子,只吃饭有只吃饭的说法,而后面的熟客往往晚上来了,先在前面饱餐一顿,然后才到后院去。

既然这回所有人都忙着来找月容妈妈,那就是香蕊馆的熟客在前头出问题了。

“妈妈!小蝴蝶她、她疯了,她把王掌柜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啊?什么?”鸨母听了,首先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因为这个小蝴蝶,是个瘦弱得有些病殃殃的姑娘,平时也不爱说话,不仅干不出惊人的事,想来也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力气。

“妈妈你快去看看,王掌柜摔得可重了,咱们怎么办呀!”另一个姑娘也带着哭腔跑过来,鸨母快步奔去前厅,桃香和兰芳迟疑一瞬、马上也跟上,后院一下子不剩一个人,也没人再管他张敬之了。

要不,我也去看一眼?

虽然觉得不应该凑热闹招麻烦,但鬼使神差地,张敬之也随着她们混乱的脚步,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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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小蝴蝶,站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上,神态动作已绝不似平时,畏畏缩缩弓腰塌背全都没有了,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牙缝里漏出来咯咯的笑声也显得十分怪异。

“小蝴蝶!你在干什么!快给我滚下来!”鸨母看她这神气样子,气得头发都要向天冲,吼完这一句,马上转头望向旁边趴躺着的王掌柜,他正在痛苦地喘息,连叫喊的力气都不够。

“王掌柜,王掌柜!哎呀我的老天呀……”鸨母的泪花都快要冒出来,感觉比自己摔了都难受:“那小贱人不知今天犯了什么病,竟然敢推您!您还好吗……不对不对,看这样子,这怎么能好!您哪里疼,我去叫大夫,那个小贱人,咱们回来再收拾她!”

鸨母回头,狠狠瞪一眼小蝴蝶,目光直对上小蝴蝶的眼睛,小蝴蝶却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迅速躲闪视线。

“我的胳膊,哎哟,抬不起来了……!”王掌柜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字蹦着说话,斜眼示意鸨母去看自己的左胳膊。

应该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时,顺势拿左手臂垫了一下,骨头或许没有折,但忽然用力太猛,关节还是脱了环。

“大夫,大夫,附近现在请得到吗……对了,那个谁!”鸨母念念有词,脑海里过着解决办法,忽然想起谁来,马上招手唤门口的小厮。

“要什么大夫,你叫我一声姑奶奶,我这就给你接上。”一没注意,小蝴蝶已从楼上下来,站在鸨母身后,冲王掌柜放话道。

“啊?”鸨母一听这话,更吓了一跳,小蝴蝶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口气了?

“啊什么啊。”小蝴蝶白了鸨母一眼,又绕到王掌柜身边。

“姓王的,你叫王什么?认个姑奶奶,有什么难的,不比挨痛好?”说着,趁众人不注意,抬脚又迅速地照着姓王的摔伤处猛踩了一脚,痛得他咬青了嘴唇。

“快拦住她!快拦住她!”鸨母招呼周围人去拦小蝴蝶,自己却不动,甚至还隐约后退了半步,其他人看鸨母动作,也都不敢行动;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小蝴蝶今天一反常态,是不是到了不要命的水平,没人敢预料。

见众人这般反应,小蝴蝶冷笑一声,继续往王掌柜身上一下下踢着:“你不是爱推人吗?你不是爱打人吗?我没招你没惹你,你一进门就打我,你是犯了什么病,啊?姑奶奶我耽误你玩乐了吗?左边搂着一个、右边搂着一个、后面还跟着一大堆,就这都挡不住你手上要犯贱?”

痛快讲完,小蝴蝶原地跺跺脚,爽朗一笑,转身要走。

“你,你会接骨?”

冷不丁地,人群中冒出张敬之的声音,他已围观许久了。

小蝴蝶回头看见他,露出很是惊讶的表情,随即恢复平常、点头:“当然。你要见识见识吗?”

“你要是真会接骨,就给他接接看看吧。”张敬之眉头紧皱,仿佛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哈哈,好!”小蝴蝶蹦跳着折返回来,蹲到姓王的身边,简单晃了几圈,咔嚓一下,就给胳膊接了回去,接回去后,姓王的才想起来哎呦两声。

熟练的动作、熟悉的手法,与十二年前的林文鸢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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