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心思起了变化,还是当真看走了眼,这小丫头五官倒是未变,只是这周身的气度倒像是难得一见的婉丽风雅。
这也只是一时的困惑,也不值得老鸨子放在心上,姑娘越特别就越值钱,她不由得感慨还是赵娘子独具慧眼。
确实赵玉儿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好过了起来,吃穿用度上一律精致,她没见过真正的大家闺秀,从书上了解也不过如此了。
整日里学些琴棋书画,端茶倒水另有小丫鬟做,和她成日里练习的姐妹各有千秋,她嗓子不佳跳舞还算得上是其中佼佼者。
只是渐渐地年头一梭而过,原先一起练习说说笑笑的姑娘们从三十来个锐减到一半。
不是没人谈论过她们的去处,教课的那些个姐姐都不约而同的缄口不言,有的被问得急了面露不忍的匆匆说了句“学艺不精只能提前接客”。
“接客”带来的恐慌和惧怕一直都存在,只是这两年过得安逸,大家都选择逃避罢了。
后来赵玉儿才知道,春风度不同于别的青楼,姑娘进去随随便便养大就让她接客。
只要不是长相过于普通的都会与前堂分开来,关在一栋小楼里让人来分别授课。
开始的姑娘多慢慢比较着淘汰些,最后能剩下的就是才貌双绝能给她赚大钱的花魁娘子,也是因为这种法子,春风度才能成为临安第一的青楼。
赵玉儿学的一直都是不上不下,时间一长老鸨子对她的耐心也几欲殆尽,最后还有五六个姑娘的时候,老鸨子终于安排她开始接客,这一年她十四岁。
姑娘家的初夜除了用钱财砸出来的花魁娘子能挑选接客的对象,其余都无一例外是价高者得。
从后楼到前堂,她一直表现得不声不响,她性子安然很多姑娘都对她抱有善意,有相熟的姐姐教她,若是疼起来切莫挣扎,越挣扎越疼,再有一两个熟客日子便要松泛许多。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们这样的人最怕动心,可以贪财好色,绝不能贪图别人的真心。
赵玉儿是有些疑惑的,她不明白,她们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亦不明白什么叫真心,但她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看着姐姐们怅然若失的神色,或许她们自己也未必清楚。
夜里,春风度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赵玉儿早早被洗刷了个干净,脂粉珠环无一不全,着一件欲拒还迎的薄衫端坐在高台之上,四周随风飘舞的纱帘遮挡不住下头肆意打量的目光。
来这儿的熟客占绝大部分,都晓得春风度的规矩,花魁娘子都是后头压轴的,五到十年才出得一个,普通女子的初夜大多数人都是竞价得起的,跟着起哄人也不少。
赵玉儿神色自若,像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不是故作清高,只是做人的时日太短尚未脱离妖的本能,并未将一具皮囊看得太重。
以往她还是株山野间艰难长起来的玉簪花时,就见过其他妖族双修交合,天地人伦阴阳调和,人之常情有何可羞耻的。
虽说如此,她也不是不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原本她也只是想报恩全玉儿的遗愿,不让春风度的人找她至亲的麻烦,后头却不知为何无法与肉身脱离,再多其他想法都只能作罢。
起步的价格喊得远不算高,寻常恩客都出得起。
时时有人加价,她这才意识到楼里的姐妹为何提起接客这么的心不甘情不愿,她们被当做一个供人玩乐,靠取悦他人为生的物件儿。
恩客是人,她们却不是。
这困局让她不知如何去解,赵玉儿为人的记忆束缚住了她,让她不知反抗,身为花妖她又明知自己不是凡俗中的女子。
执念深可改天地,她一个无法修炼的小花妖被凡人执念所缚又是什么稀罕事。
如牲畜走兽般喊价声你来我往,妖族千千万,木灵实在太弱了,不然数年过去,这具身体已经是属于她了,她却还是会被一个人死灯灭的执念所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
低垂着头又控制不住的眼神紧随那个第一个叫价的少年郎,实在是那少年郎眼神炙热赤忱,志在必得让人难以忽视。
他终究还是回来的了,晚了总归还是到了。
这是赵玉儿短暂生命里记挂着又唯一无亲眷关系的人。
她与裴朗是世俗里最惹人艳羡的,细诉着美好纯真的青梅竹马。
自小左右院的一起长大,他虽父母早逝无人帮衬但为人勤勉肯干,待赵玉儿也是全心全意,是赵父赵母心中早就认定了的未来女婿,只不过孩子还小未曾真正定下此事罢了。
若不是遇着难年,裴朗应该会与赵玉儿如同旁的山村夫妇一般,互相扶持直至儿孙满堂白头偕老,生活清苦但安安稳稳。
人生在世瞬息万变,裴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只是一念之差,他与赵玉儿便错过了。
他刚开始只是做大户人家的护院,月钱不多但一直同赵玉儿是有联系的。
那时赵家日子过得去,也摆明了要多留赵玉儿一两年的意思,虽没明着要求裴朗拿出多少聘礼来,但少年人心气高自然想着出人头地。
如此之巧合,贵人看中他敢拼敢闯的性格,给了个替人走镖的机会,若是能成,一趟下来约莫就能抵护院一年的工钱,这诱惑不可谓是不大。
本来这事同赵玉儿说一说,她也不会不支持,她向来是体贴入微的,只是他年轻气盛总想给爱的人一份惊喜,便没能细说自己离开临安的事情。
总觉得未来还长,他们还有得是机会。
他没有被花花世界所迷惑,忘了来时路,她也没有被父母所逼婚,嫁人换取银钱。
怎么再相见她就被束缚着端坐高台,而他必须拼尽全力才能竞得一夜短聚。
他想不通,可现状也不容许他多想,他摸了摸自己不算太鼓鼓囊囊的全部身家,心里不由得祈祷上天垂怜一次,眼里却不敢透露出一丝窘迫让人瞧了去。
春风度的姑娘,妩媚胆大的,娇俏可人的,柔情似水的,什么没有,端看你愿不愿出价。
赵玉儿这般清丽的在春风度只能算中上,至于她那非同一般的出尘气质,在高台之上旁人看不见,她也无意显摆。
所以这也不知道是赵玉儿的运气还是裴朗的运气,叫价在裴朗神色越发焦灼的时候停住了。
若不是为了赵玉儿,他这样下等的泥腿子哪敢进这样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哪里懂得赵玉儿只是在他眼里千好万好,哪怕初夜再贵些,也远没到花魁娘子那般令人咋舌的地步,他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
被老鸨子命人朝赵玉儿身处的二楼领时,他只顾着庆幸未曾留意脚下,一个脚步踉跄便引起哄堂大笑。
笑他毛头小子还学人家到春风度里头找姑娘,贪花好色也不数数兜里几个钱,此刻怕是兜儿比脸干净。
裴朗听不见旁人对他的取笑,也顾不上这些,他正忙着算这几年替人当护院又改做镖师,铤而走险省吃俭用到底存了多少,能不能撑到他再押镖回来,或许再拼一拼还能替玉儿赎身。
他心思清正,也不觉得赚得钱都填了赵玉儿这个无底洞,老婆本老婆本,也算是用在正途上了。
进了门自有人贴心的将门轻手轻脚的关上,春风度比别的花楼更受欢迎,除了这里的姑娘才貌双绝,更多的还是这里只要进门的都是贵客,上到老鸨子下到姑娘们都是笑脸相迎。
赵玉儿持壶给裴朗倒了一杯茶,这些个才艺她其实一直学的不上不下,落到裴朗眼里就是比旁人要好看上许多。
也是这会儿,他才真正感受到近乡情怯的心情,断了这些年的音讯,他不能确定赵玉儿还是否会记得他这个邻家哥哥,可能是没什么印象了吧,不然怎么会这样客套疏远的唤他“裴家哥哥”。
完全没有了记忆里的亲昵和依赖,没能听到那句熟悉的称谓,他难免失望,难道只有他还牢记着他们之间的约定,却怎么也舍不得怪她,原就是他对不起她。
怎么会不识得他呢,就算她没见过裴朗却也在赵玉儿嘴里听过他们有关的所有故事,心照不宣只差成亲的情谊,再后头书信都是时时常有不曾断绝的。
在印象里被赵玉儿絮絮叨叨念念不忘的这个人,此刻真实的站在面前,如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算不上极好的相貌但纯直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就像她不知道赵玉儿会否后悔两人的重逢,或许当初她再等一等便还能有好的结局。
或许她是不悔的,赵玉儿素日里看着柔弱,其实内里很是坚韧,在她心里自己固然重要,家人的分量却也不轻,不然一个小山村的小姑娘也做不出将自己卖了的决定。
他还在发愣,实在是今时今日的赵玉儿如同一朵悄然绽放的花,他不确定她还是否需要他的帮助,又或许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去帮她。
还是赵玉儿打破的僵局,她低声唤他“裴家哥哥,好久不见,能见你平安归来也算是了了玉儿的一番心愿。”
这一桩心愿却不知了得是赵玉儿还是玉簪花妖的,却也有她的执念,明明她还记得以前亲密的称谓就是不肯叫出口。
“玉儿,我寻了你很久打听了很多人才晓得这个地方,来这里之前我也去过你家了,赵婶的病好多了,二兄的腿也慢慢能走动几步了。”裴朗绝口不提她身处漩涡的无可奈何,只捡她在意的能够心情好上几分的说。
什么二兄呀,他明明比二兄还要大上一两岁,偏偏要跟着赵玉儿口口声声喊二兄,也不怕人家笑话的喊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改不了口。
其实她也知道,娘的身体伤了根本要想养回来不是这两三年的事,二兄的腿过了伤愈期,就算能走动几步都得靠着拐棍,但她体谅裴朗的心意,何况能听到家人的消息近况都是好的。
裴朗很细心,细细道来的消息也很让人有代入感,他讲赵家人也讲他自己,讲着讲着他突然有些哽咽。
八尺男儿难得红了眼,却不是为那些年在外拼闯受过的白眼和欺辱。
“玉儿,这是阿哥所有的积蓄,你收着,应该是足够安稳几日了,剩下的阿哥会尽快凑齐替你赎身的。”裴朗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银钱,半点不藏私也不敢逾矩,便放到赵玉儿抬眼就能看到的桌案上。
连个像样的荷包都舍不得买,就拿块蓝色粗布包着,银钱倒是随便搁置,一张有些老旧了的绢帕小心叠着,像是被人珍藏了许久。
赵玉儿粗略扫了一眼,大大小小的银子还夹着些许铜板,少说也得有个一二十两,再加上方才交给老鸨的十两。
能赚到这些钱,裴朗不知在外头吃了多少苦,何况他也不是大手笔的样子,穿的衣裳都还是如以前一般到处都是补丁,难怪方才底下一直在笑,是在笑他急色如斯,家当都不要了。
见赵玉儿眼神复杂的望着自己,裴朗呼吸一滞赶紧解释,“玉儿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若是你不累我就陪你说说话,若是你累了就安心睡吧,阿哥就坐在这里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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