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魏,商丘。
“传闻,青龙为上古四大天灵之首,与其他三灵一同守护皇室安危。青龙与凤育有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散布于民间。此外还有其他各方神兽,它们形貌各异,本领不同,但通常都会与九龙一样安栖于宅门府邸,成为某个家族的神兽,庇佑一方,天下得以太平。但如今……。”说书人突然顿住,长叹一气,徐徐摇头,微微眯起的眼把脸上的褶皱挤到一处,他好像无比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之中。
“那现在这些神兽在哪里?”孩童终归是孩童,性子急到耐不住一刻。
说书人没有被这稚嫩的声音打乱节奏,他又缓缓开口,“本以为人们可以在神灵的护佑下相安无事,只可惜贪念总是大过一切,人们开始将灵兽用于战争,和平的象征变成了杀戮的工具。有的神兽在战场上死亡,有的重伤后沉眠于信物之中,更有甚者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凶兽,被世人喻为不详的象征……”
“过去,神兽是一个家族引以为豪的象征,但现如今,没有多少人愿意把神兽的事情公之于众,大家默契地缄口不言,只把神灵的存在刻在自己的家族的史书之中。”说书人又顿了顿,看向眼前乌压压的人群,又挑眼望向远方。
很显然故事并没有迎来结局,心急的孩童又准备开口打断说书人的停顿,可此时一声更为稚嫩且柔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木兰,快走啦,说好的今天去你家吃饭。”紧接着一双小手捏了捏木兰的小臂。木兰不回头也知道这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说到从小玩到大,其实二人也都只有六岁有余,但木兰一直把自己当大姐姐,这不仅是因为她自幼体格强健,高出同龄人半头,更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两岁的弟弟和刚出生的妹妹,木兰便顺理成章地承担起了长姐的责任。
别的小孩小小年纪照顾弟妹也许会心恼,但木兰却对此乐此不疲,她喜欢这种当大家长的感觉,但她又跟其他任劳任怨的姐姐或母亲有着微妙的差异。木兰喜欢被人依赖、身负责任的感觉,可她又不乐于做那些缝缝补补、做饭洗衣、擦屎味奶的活计,她只会在弟妹哭闹和犯错时教育她们,一遍又一遍讲正确的做法,虽有些许滑稽但效果却出奇的好,年仅两岁的弟弟还未学会说话时便能咿咿呀呀回应姐姐的话。
木兰看着身边这个和自己一样大却矮半头的小女孩,她叫昭朝,是人见人爱的可爱,说话也细声细气,大人喜欢这种文静听话的小孩子,同龄人也爱和她玩,木兰自然也不例外,久而久之两人成为了最好的玩伴。木兰抽出自己被女孩环抱住的小臂又反手拉起了她的手,然后叫上身后的仆人一同离开了。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花家家业即使在数百年前就日渐落寞,但底业仍在。花府上下只有一个家仆,不过已是足够。木兰是花家长女,且年仅六岁,出行自是要有家仆随行。
到了花府,木兰有礼有节地和大人打过招呼后便和昭朝一同去偏厅落座。花府不大,木兰隐约能听见隔壁厨房里的母亲与一同帮忙择菜的邻家阿姨聊天的声音。
还是无聊的拉家常——哪家的孩子又长高了,哪家的女儿出奇的水灵,哪家今年的收成特别好,她们还会还会压低声议论哪家的主人犯了错被抓去服役,哪家的小伙暗恋别家姑娘……木兰对此并不感兴趣,但她似乎在间隙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择菜的女人们把话题扯到了花木兰身上。木兰在渐隐渐显夹杂着断续笑声的闲扯中大概听见,她们说木兰像个男孩。这话木兰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次。大人们总是先用赞赏的语气把木兰从头到脚夸一边,他们夸木兰如男孩般坚韧勇毅,如男孩般有责任心,如男孩般彬彬有礼,如男孩般果敢大胆。然后,大人们会再微妙地把赞赏的语气转化为略带遗憾,评述一番假如木兰是男孩,长大后会做出怎般的丰功伟业,最后再以一句“只可惜”结束这个话题。
这次聊天的流程和以往基本一致,木兰不想再多听下去。四五岁的小孩总把大人的话奉为圭臬,但木兰却不是,大人的话她只认可一半。她认可大人对她的赞赏,但却不认可自己像个男孩。在木兰心中,自己是什么样的,女孩就是什么样的。女孩是自信果敢的自己的样子,是惹人喜爱的昭朝的样子,是母亲刀子嘴豆腐心的样子,是邻家大姐姐温婉娴静的样子,是村口老奶奶皱纹不掩意气的样子,是当今太后治国抚民的样子,木兰爱女性所有的样子。
厨房的谈笑声渐渐消失,母亲端着菜来到了偏厅,仆人也带着年幼的一双弟妹在一旁落座。父亲从军边塞,常年不归家。花府不大也不小,既没有小家庭的局促也没有大家族的拘束,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大家还是一边聊天一边吃完了晚饭。饭桌上,母亲告诉了大家两个重要的消息,一个是父亲马上要回来了,另一个是三天后全家要一起去祠堂祭祖。
晚饭过后,天已渐黑,木兰和昭朝在后院一同玩耍。木兰表面和往常一样,可内心却发觉这些游戏已不如往常吸引人,她心底只有白天说书人那个未讲完的故事。
神兽?木兰好像听父亲提起过,花家也有一个神兽。龙生九子,九子不同,老三嘲风,是为龙与风所生,也是世代庇佑花家的神灵,但自从二百年前和花家先祖花寿一同消失在战场上后,就再未出现过。花府后代拿回了嘲风素日所寄居的玉石信物,但无人再成功将嘲风召唤出过。后人推测嘲风已经随花寿一同战死沙场,但也有一说是神兽素来高傲,只愿认定它们所选中的人为主,如果主人死了便会寄居于信物之中,等待下一个天命之人将它召出。
木兰心不在焉地游戏,心里却一直想着神兽的事,昭朝没看出木兰心不在此,仍开心地做完了游戏,直至天完全暗了下去,昭朝的家人将她接了回去。
三天后,正是祭祖的日子。
木兰的父亲花弧,是拓跋部的一个骑军将领,不说是功高盖世,但也是战功赫赫。前些日子花弧飞书传信给自己的妻子——也就是木兰的母亲那尔托,信中说战事告捷,自己已启程归家,但路途遥远,不知何日能到达。
每年三月廿九,是花家祭祖的日子,花弧没能在祭祖日之前赶到。祭祖日当天,木兰和母亲那尔托一同前往伯父花禄家中,木兰虽年幼,记忆力却是惊人,虽只有逢年过节才与亲戚见上一面,但只一面她就能记住别人的名字和长相。
木兰规规矩矩地给叔伯、姑母和同辈的兄姊作揖问好,丝毫不怯场,倒衬得一旁紧张得支支吾吾的堂兄有些小家子气。
一家人一同用过午膳后,便一齐来到离花禄府邸不远的祠堂。祠堂威严肃穆,总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致使每个人自发地保持着绝对安静。进门正对的是花家先祖花寿的牌匾,牌匾下的长实木桌上用黄金底座盛放着一块玉石,上面盖着水晶罩。木兰是第一次进祠堂,她猜测这多半是传闻中花家神兽嘲风所栖居的信物。
如果仔细看那玉石,就会发现它光泽暗淡,且在不明显处缺了一个小角,在如此庄严肃穆的祠堂里用一个奢华的黄金底座去盛放一块不起眼的玉石,倒有些许滑稽。但好在花家一直有派仆人守祠堂,所以也不用担心偷盗问题。不过即使是偷盗,想必盗窃者也只会“买椟还珠”,把黄金底座和水晶罩带走唯独留下这块玉石罢。
木兰不再把注意力放在玉石上,她跟随母亲和众亲戚一齐给先祖们烧香磕头——这个祠堂不止有花寿的牌位,也立着花家其他所有祖先的牌位。不同的是,正中立的都是功勋卓著或政绩卓然者,而其他牌位皆立于四周。可惜啊,中间最新的牌位已是两百年前的花寿先祖,再未添过新碑,这代表着嘲风兽的消失,也代表着花家辉煌时代的句号。
祭祖仪式结束后,大人们去了祠堂旁的茶室里交谈,小孩则都在祠堂后院里玩耍。木兰无心和这些堂兄姊一同玩乐,他们也没有同木兰玩的心思——花弧老来得女,这些堂兄堂姐都大木兰太多,大孩子小孩子总是玩不到一块去的。
木兰独自在祠堂后不远处闲逛,她看见一间年久失修的老建筑,便走了进去。
这个房子坐落在祠堂正后方,不似普通人居住的房屋,可以看出来初建它时是花了一番心思的,但苦于常年没人打理,尘埃湮没了当年的堂皇。
建筑里陈列着排排架子,每层架子上都用长条麻布盖着,这似乎是一个库房。
建在祠堂旁边的库房,不难猜测,这里一定存放着各位先祖生前的遗物。先祖生前的重要物品皆存放于自己的府邸之中,由直系后代保留,这里的物品想必都是不那么重要也不值钱的吧,所以也无人看管。木兰这么想着,慢慢往里走去。
这里大多数架子都被白布盖着,但有的布条也许是被老鼠扯到了地下,露出了一半的物件,只有另一半布条还搭在上面。有的大件物品没法放在架子上,比如木箱和旧床架子,这些东西都被堆在库房角落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架子上零零散散露出的物件也摆放得乱七八糟,像是被老鼠或野猫窜过。有一个架子旁边还随意地靠着一把破旧的剑。
木兰把那些倒下的茶具、木偶小人摆正放好,然后拾起落了一半的布条,抖抖上面的灰重新盖了上去,接着她拿起角落的扫帚大概清了下大件物品上堆积的灰尘,找了个没用的布盖了上去,接下来她又掀开其他架子上的白布,把上面的小物件堆放在一块,想腾个位置把靠在架子旁的剑也放上架去。
做完这一切,木兰拿起了那把剑。但还没等她抬腿,便感眼前天旋地转,意识在一瞬间被吞没。木兰顿感不妙,甩开剑直往门口走。
大人们在祠堂侧前方的茶室聊天,而木兰所在的库房在祠堂正后方,最近的路就是穿过祠堂后方的小门去到茶室。木兰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但她还是拖着沉沉的步子以最快的速度走到了祠堂,可是她终究还是没能撑着跑到茶室。
木兰伸手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自己的身子,但她失败了,耳边最后的声音是水晶掉在地上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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