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次又死了多少人?”
“听说足足有两万多,尸体堆在地上都垒成小山了,恶臭熏天也没人去管。”
“外头都传疯了,前面的士兵差不多快死光了,陛下现在要让我们这些个小老百姓接着去送死咯。”
“哪位陛下?”
“还用说嘛,当然是‘后面’那位。”
“开玩笑吧,军队都打不过让我们去,对面可是有邪兽坐镇的,一脚下去能把你踩得屎都崩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嘘,你们小点声,当心被人听见。”
“怕什么,都是要死的人了,来,干了这杯!”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整个商丘城湿漉漉的。
一夜间,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开始讨论征兵的事,但没人知道这消息最起初是从哪传来的,就好像是雨告诉他们的一样。
少年独坐酒肆一桌,桌上是一壶清酒和几碟小食。虽无心,但旁人的高声议论还是止不住地灌入她耳。
召兵?陛下?邪兽?握着酒杯的手呆悬于空中,许久未曾放下。少年心绪恍惚,面色染上丝丝愁容。
可遽尔间,邻桌突然骚动起来,少年的思绪蓦地被打断。
旁桌的客人一声惊呼,接着是碗具碎裂在地上的声音、凳子倒下的声音、人们不小心撞在一起互相咒骂的声音。
“有怪物!”一人鬼吒狼嚎起来。
只见一只松鼠此刻正在他们桌上四处乱窜,并不住地发出叫人难受的尖锐嘶叫声。
不对,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并不是松鼠。它的体型虽同松鼠差不多,也有着帽缨形的卷翘尾巴,可却足足有三条!
更可怖的是每条尾巴上都长着一只眼睛,甚至额上也有一只。算上头两侧的一双,这怪物竟生生长了六只眼。
这六眼怪一看便知道是个神兽。
怔愣片刻后,周遭的一切慢慢聚焦,方才还略带愁容的少年突然精神起来。
她迅速起身,三两步冲到那桌人前,伸出手就欲把六眼怪抓住。没想到那家伙竟灵巧得很,还没待手碰到它,便向旁侧一扭躲开了。
这小兽动起来一帧一帧的,和松鼠是那般相似。此刻它四肢紧绷定格不动,全身毛发悚立,嘶叫声不断,令人头皮发麻。
有人趁其不备绕到它身后试图上手将其擒住,可断然是没能成功的,这小家伙后面也长眼睛,一感受到人有捉它的意图便直直朝反向跳去另一张桌子。动作之迅猛,星驰电发只留下一丝残影。
少年见状很快想了一招。她扯下一张桌布,对着众人道:“你们从一边激它,我在另一头捕它!”
有两人应了,随后一左一右朝它猛扑过去,那六眼怪自是早有预料,向空中纵身一跃。
桌布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甩开,在空中形成一张罗网。六眼兽果然没有防备,一头撞了上去。
少年迅速把桌布收紧,捏住布口将六眼怪死死困在里面,整个过程只一瞬就全部发生了。
随后她将其高高举起:“谁的?”
小家伙不住地在里面扑腾,桌布随着它的挣扎扭曲成各式形状,力气小一点的人怕是都把不住这布袋。
方才一起捕兽的其中一人答道:“这是我家的!多谢!多谢姑娘!”
少年把布袋交给他,“下次记得看好它”。
此人脸上爬着一长条狰狞疤痕,想必是那六目兽的“杰作”,说话时脸部肌肉便牵引着这疤扭动起来。他此刻满额汗珠,接过六目兽将其关进一个铁笼子——它刚刚就是从这里面逃出的。
做完这一切后,他躬身向少年行了个大礼。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他从袖袋里掏出几粒碎银,“这是一点小心意,今天若是没有姑娘相助,我家这逆兽还不知要闯出什么大乱子!”
少年脸上挂着一丝小傲娇的,但却摆摆手,“在下花木兰,不过这报酬就不必了,只是顺手的事。”
英雌做好事不求报,云淡风轻才是真。
闹剧平息后,人们各自回到座位上继续吃喝,毕竟大家已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
有人和那六目兽的主人攀谈上:“这小家伙看样子算是个神兽吧?哪里来的?”
“前几年后山砍柴时捡的,怎么着都养不熟,丢了又觉得可惜。这不听说每家都得出一个人去填涿邪的窟窿,我就想着带它一起去得了,指不定能派上用场。”他脸上的疤蜿蜒蠕动着。
“我劝你还是自个儿去就行,你家这小屁兽还没拉磨的驴用处大,别到时候伤了军营里的人反给你记上一过。听说过九大神兽吗,那才配上战场呐!”
又有一人附和:“可不嘛,只可惜啊……九大神兽全都死光了。”
“不见得。”许久未发言的木兰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三人齐齐望向花木兰。
木兰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直道“没什么”,然后速速将桌上酒食一扫而空后便离去了。
花木兰一路小跑着来到一荒寂之处。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木兰倚身靠在树旁,摩挲着手里那把古剑。浸了雨水的地面泥泞不堪,她的鞋子早已被稀泥包裹,但却全然不在意。
这里四下无人,周围只有几颗光溜溜的树。
“你站在这半个时辰,是想就着这雨水冲澡吗?”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些怨气,似是一个年老的女人咬牙怒语。
不过声源竟不是人,而是木兰手中那把剑。
“不是,我只是在想……要是能有什么法子可以让阿爹不用再从军就好了。”木兰如实回答。
声音的怨气消了许多,转而带上一丝疑惑:“哦?那你想到了吗?”
“当然,办法有很多,不过最可行的一个是——我扮成男子去替阿爹从军。”她挑眉,“怎么样,你要和我一起吗?”
剑中声音突然安静下来。
就连雨好像也被这少年的话语吓了一跳,一瞬变小了许多。
见那个声音迟迟没有给出回应,她便把剑高举过头顶,口中念念有词:
“九幽斩魄,玄灵庇世,嘲归风起,凶咎厌除!”
四周空气诡异地涌动,好似拼拼凑凑地聚成了什么东西,遽然间,一只巨兽就这么凭空出现在眼前。
“说过很多次了,你叫我名字我听到了自会出来,不要再念这幼稚又尴尬的咒语了。”
那巨兽体长三米有余,龙身凤翅,通体铅灰,六足四翼,人目彘耳。
难怪当今世人总把神兽视为邪祟之物,其形貌如此可怖,怕是光站着什么也不干都能把人吓个半死。
木兰望向神兽:“可……家书里记载,必须念这符咒才可召唤你出来。”
“花、木、兰,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死板的人!不,不对,”它换上一种怪声怪气的语调,“你一点都不死板,能想出扮成男子去从军这种歪门邪道的人怎么会死板呢,应该说你是当今世上最大胆的人才对!”
“所以,嘲风,你的回答是什么,你愿意与我同去吗?”木兰并未理会这千年老兽的满身怒气,只是仍执着于问最初的那个问题。
嘲风扭头:“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是你们家养的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宠物而已,可见不得那腥风血雨。”
花木兰握紧剑鞘,指尖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低头思忖半晌,开口道:“好吧。”
好吧?
好?
吧?
嘲风疯了一般地低吼起来,千百年来它在战场上冲尖毁锐、万夫不当,可偏偏就是对付不了眼前这顽固少年。如若它身上布满的不是鳞甲而是绒毛的话,此刻怕是已经炸毛了。
它倏地俯身把脸凑近木兰,“花、木、兰,你平日里不是去酒肆吃喝就是到瓦舍听书,也没见你心疼你爹替他多操心操心家里事,现在怎么突然孝心大发要作死去替你老爹从军了。”
木兰向后撤了半步,“阿爹年五十又二,已致仕多年,近些日子又染上了风寒,若再回战地只怕是凶多吉少……”
“你、撒、慌!”嘲风把脸贴得更近,瞪着的眼睛毛骨悚然,木兰甚至能感受到它说话时呼出的气息。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木兰撇了下头,避开嘲风吃人一般的眼神,“自我幼时误打误撞将你从剑中召唤出来,族人一直视我为天命之人,阿娘一心扑在我身上教我念书识字,阿爹更是将他剑法骑术对我倾囊相授,可我空有一身本领却永无用武之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尖锐刺耳的笑声打断了木兰的话,“你早说是你自己想去嘛,还需费心找这么些由头来。罢了罢了,看在你还算实诚的份上,本神就陪你去玩玩,正好我也两百多年没上过战场了,都快忘了血是什么味道。”
嘲风的声音越来越小,或者说是越来越远,它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散发出大量热气,而后竟汇聚成一股青烟,再次钻入那剑中。
剑柄上刻着二字——“湛卢”。
现下正是梅雨季,才刚消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淋淋漓漓淌下。木兰速速跑回家中,但也免不了被淋成落汤鸡。
花家在两百年前也曾名噪一时过,但自从两百年前花寿祖先和嘲风兽一起消失在战场后,家族就日渐落寞,现在只留下了花府这个空壳子。
不过花府也不是木兰住的地方,而是她那个在朝廷做官的伯父花禄的居所。木兰一家住的只是在伯父帮衬下建的大宅子,还称不上是“府邸”。
父亲告老回乡前,是个骑军百夫长,虽只是个芝麻小官,但军饷也够家里请个小厮帮忙做事,再加上母亲平日里还会做些针织的活计,家里也就不愁吃喝了。
但自他回来后,便把小厮打发了,佃了几亩地,种些粟谷补贴家用。
没了仆人,父母又忙于耕作,现下这大宅子荒于打扫不说,离田地又很远,倒显得累赘。
“我回来了!”木兰去了堂屋。
父母弟妹都在,围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几张宣纸,平日里最是顽皮的一双弟妹现下却乖乖地垂头不语。
“阿兰,怎么弄得湿透了,快来我给你擦擦身子。”母亲见木兰这副样子连忙起身。
木兰的母亲名叫那尔托,鲜卑人,最是和善平易。
“我没事阿娘,一会儿自己就干了。爹,你们坐这干嘛呢?”木兰瞄了眼桌上那几页纸,上面赫然写着父亲的大名——花弧,她大概心里有数了。
花弧看上去比实际更为苍老,常年远渡边塞,凛冽的寒风把他的头发吹白了一半,卷卷军书使他脸上的皱纹又加重了许多。
他拿起桌上的文书,看了又看,却没有回答木兰的问题,“木兰啊,你已年满十六,是个大孩子了。”
“那是自然。”那尔托给木兰擦拭完头发,她顺势坐到父亲旁边。
“你总是凡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小时这样也就罢了,可如今你大了,弟妹都还年幼,母亲也需要你照顾,家里事也该多上心些。”
“这我知道。”
花弧并未被打乱节奏,继续语重心长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那我会替您好好照顾家里的。”木兰直接打断了即将进入的抒情环节。
花弧也知道女儿的性子,没多说什么,只把手里的军书递给她,“方才有士兵送来了这几卷文书,你瞧瞧。”
木兰接过军书,却没有看,直言道:“那您什么时候走啊阿爹?”
花弧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你这混孩子,早就知道了朝廷征兵,一直盼着我走是吧!”
“冤枉啊爹,方才您还让我得学着当家了,这不是问问您何日启程,我好为家里事做打算嘛。”
花弧一个白眼翻过去,撂下一句“三日之后”,便再也不搭理木兰了。
三日,看来时间很紧了,自己最迟得在后日就出发。
“对了阿爹,这次要去哪报到?”
“冀州。”是母亲替他回答的。
木兰一怔,冀州离家五百里,就算快马疾驰也需满打满算四五天。家里倒是有一匹马,名为“大青”,是小时父母为教她骑射买的,但木兰长大了,大青也老了,平时驼人去趟集市还好,日行百里还是有些为难它。
时日不多,还需有一大堆东西要准备,钱粮、衣物、马具,这些天肯定会不得闲。
而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木兰起身,捎上湛卢剑就准备往外走。
“你去哪?”父母异口同声。
“昭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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