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暮雪

永昌七年的冬日格外阴寒。

谢蓉蜷缩在她那张紫檀水滴雕花的大床里,细软的寝被捂不暖她冰凉麻木的身体。

寝室内火盆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屋内滴水成冰。

自从崔玉带领西北军和玄甲军包围了上京城,谢蓉就被安定候世子,她名义上的夫君穆鹤庭囚禁在了这间小小的卧房内,已经三日了。

自昨日黄昏西北军和玄甲军开始攻城,城中便一片大乱。

百姓的尖叫声、重甲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铁掌踏过长街的声音,甚至刀枪剑戟相互碰撞的声音,充斥着整个上京城。

今日午时,向来治家严谨的安定候府也开始乱了,看守她的仆从在她的门口悄悄议论,谢蓉隐隐约约听到“宁候败了”。

时至黄昏,一切又逐渐归于平静。

从七月到腊月,由仲夏到深冬也不过区区五个多个月,这场由当朝太后母家宁氏发起的叛乱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却又草草地结束了。

上京城,近些日子以来因为叛军封控皇城而引起的慌乱,似乎只在瞬息之间便平息了下去。

看守她的仆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定是知晓侯府大势已去,纷纷逃命去了吧。余下的那些忠仆大概也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窗外红梅开得正盛。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谢蓉甚至可以感觉到被大风裹挟着的大片的雪花恣意张扬地在这个世间飘荡,最终淹没在厚厚的积雪里。

谢蓉竖起耳朵细细聆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好似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存活在这个尘世之中。

藏在被中的手摸索着手腕上的紫檀木佛珠手串,佛珠对于女子来说有些大了,珠串戴在她的手腕上有些空荡荡的。

她一颗一颗细致地捻过每一颗珠子,圆润饱满的珠子慢而有序地从她的指端滚过,让她感觉到一丝丝的慰藉。

世间万籁俱寂,唯余风雪不断。

谢蓉知道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罢了,叛军虽败,她那位参与谋反的夫君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宁氏毕竟是穆鹤庭那位平妻宁酥儿的母家,一旦兵败,等待穆鹤庭甚至整个安定候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穆鹤庭定然会拉着她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已近黄昏,天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将屋子里的一切都映照得恍恍惚惚,如梦似幻。

......

“啊!杀人了,侯爷把夫人给杀了。”

仆从们慌乱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

“杀人了......杀人了.......”。

“着火了”。

“救火,快救火!”

......

尖叫声、仆从们慌乱地奔跑声又开始充斥着整个侯府。谢蓉甚至闻到了浓烟的气息。

乱了,整个侯府乱了。

谢蓉坐了起来,她那便宜公爹,堂堂大夏国的安定候穆卓年竟然把她那恶毒的便宜婆婆宁艳艳给杀了,这可是安定候当年宁愿将原配发妻冯氏贬妻为妾也要娶进门的心头肉。

当真是无情呢!

但对于谢蓉来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件值得抚掌称快的畅快之事。

今日之事,当浮一大白。

可惜由于被软禁,酒肯定是喝不成的,她那坛子尚未开封的醉忘忧早已不知便宜了府中的哪位管事。

掀开被子,下得床来,谢蓉摸索着把鞋子穿上,再找出她那件狐裘大氅裹住自己,谢蓉已是气喘吁吁,这副衰败的身子终是不成了。

自从秋日起,谢蓉的身体日渐衰弱,一开始只是畏寒,慢慢地身子变得沉重,拖到现在走几步路就气喘,人也日渐消瘦。

初始谢蓉并未放在心上,她一向康健,只当是女子天凉体寒,直到她开始食欲消减,人也日渐消瘦。这才让苏姑姑请了大夫来诊治,却也诊不出什么,大夫也只说她气血两虚,只开了些益气增补的汤药,让她按时服用。

谢蓉直觉不对,奈何请了城中好几位大夫来瞧都是一样的说辞。

如今她这副破败的身子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只望她能死在穆鹤庭后头。

这个毁她一生的腌臜之徒。

看不到他的下场她死也不甘心。

谢蓉哆哆嗦嗦地取过枕头下的匕首,揣到怀里,再慢慢踱到桌边坐下,此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寝衣,后背也已一片冰凉。

在一片混乱声中,谢蓉握紧了藏在怀里的匕首。

身边的两个丫鬟春鸢和春山,自从她被囚禁不知被关到了何处。苏姑姑也不知是生是死。

此时此刻谢蓉唯有自救,即便不能手刃仇人,她也要和穆鹤庭拼个鱼死网破。

砰。门被一脚踹开。不用猜谢蓉也知道来人定是穆鹤庭那厮。

“谢蓉,你这个毒妇!”

果然,传来了穆鹤庭气急败坏的呵骂声。

随着门被踹开,大片的雪花裹挟着冰冷的寒气冲进屋内。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谢蓉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来人的样子,谢蓉顿觉甚是畅快。

这位安定候世子,平日里在这上京城也算是风流倜傥的一号人物,此刻他左手提剑,衣衫凌乱,形容狼狈。

只见他双眼赤红,发髻凌乱,头顶的发冠也不见了,有几缕头发飘在脸侧、额前,左边脸高高肿起。

整个一副气急败坏,无能狂怒的样子。

想来定是经过了一番厮杀,回到王府听闻噩耗又被掌掴,这掌掴穆鹤庭之人定是她那便宜公爹定国候了。

“谢蓉,你个毒妇,害死酥儿还不够,你还要害死我的母亲。昨日,你到底和我父亲说了些什么,以至于他今日杀了我母亲?”

“怎么,那个老妖婆真死了?”

谢蓉慢慢站了起来,悠悠开口。

“毒妇,你装什么?我母亲难道不是你害死的?”

“说,你到底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

穆鹤庭冲过来想要掐谢蓉的脖子,谢蓉抽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冲着穆鹤庭奋力刺去。

穆鹤庭没有想到谢蓉竟然身藏匕首,等到他反应过来想收回手时已然迟了,匕首沿着他的右手掌心划了一道口子。

“嘶,嘶.....”

穆鹤庭甩着鲜血淋漓的右手不断呼痛。

真是个脓包,谢蓉暗自腹诽。

“宁酥儿死了那是她咎由自取,你母亲死了你不敢找你的父亲报仇只敢跑到我这里来叫嚣,还真是无能狂怒。”

谢蓉鄙夷道,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冷冷地瞧着他。

“是了,宁氏败了,你也活不成了!”

“穆鹤庭,你真无用!”

谢蓉不忘补刀。

“毒妇!”

“我若是毒妇,那宁酥儿和你母亲宁艳艳就是泡在鹤顶红里从里到外都毒透了。”

嫁到安定候府已经三年了,面对宁酥儿的一次次无端的陷害、一次次挑衅和她那位婆母的刻薄,谢蓉早就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

谢蓉刚刚费力划了穆鹤庭一刀,有些微微地喘息。她扶着桌子,平息了下气息。

“谢蓉,你得意什么?”

见讨不到丝毫便宜,穆鹤庭反而安静下来。他瞪着赤红的双眼恶狠狠地对谢蓉道。

“崔玉胜了又如何,也不过是欺世盗名,即便他当了皇帝又如何,终究也是乱臣贼子。”

“即使打着平叛的由头攻入京城,他终究也是个反贼。百年之后,后人自有评说!”

“是啊,百年之后,终有定论。”谢蓉悠悠地开口。“今日之事后人如何定论我不知晓,但是眼下我却是知道,你定是活不成了!”

话落,一抹微笑浮现在她苍白的脸上,眉梢上挑,丹凤眼里带着笑意亮的出奇。谢蓉本就生得好看,虽然面色苍白,一脸病容,微笑之时,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开,依然仙姿玉色,清丽无双。

穆鹤庭看着她这副仙姿佚貌,想到她自从嫁入侯府对自己便从来都没有个好脸色,开口说话每每疾言厉色,针锋相对,当真可恶至极。可一想到,她此生终究也不过是爱而不得,心里头又觉得有些快意。

“你以为我死了,你便能和你的贺郎双宿双飞了吗?谢蓉,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你那位贺郎早就八抬大轿娶了他的表妹为妻,日后即便到了地府你想要和他在一起也只能做妾。更何况,你终究是我的妻,崔玉放不过我便能放过你吗?别做梦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生生死死你谢蓉只能是穆家媳!”

“穆家媳”,“穆氏妇”顿时这几个字就像魔咒一样又开始在谢蓉的心头盘绕。

贺筠那样的如玉郎君,翩翩君子今生注定与她已是无缘,谢蓉纵使再在此人面前强撑,眼底终是不免透出一丝痛色。

但是她又怎能在此贼面前示弱。

“穆鹤庭,你猜自从我继母逝后,沈氏商号的印鉴和商铺名册最终落到了谁的手上?”谢蓉敛去唇边的笑容,认真地说道。

她垂下眼帘打量着左手手腕上的那串紫檀佛珠,佛珠合着室内昏沉的光亮散发出幽沉清冷的光泽。

“印鉴?”穆鹤庭因着几日未眠而混沌的大脑此时转了几转,是了,那身资巨富的沈氏商号在东家沈辞死后印鉴和商铺名册便下落不明,他那位国舅岳父和当朝太后费尽心机、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那能够调动沈氏商号全国财银的印鉴,以及商号名册随着沈辞的死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晟商铺不知凡几,至于沈氏商号旗下的所有商铺除了摆到明面上的,其他的都极为隐秘。除了沈辞和她身边的两个大掌柜无人知晓哪些是沈氏旗下的商铺,商号物资调动全凭印鉴。

自从沈辞死后,她身边的两个大掌柜,一个被宁氏抓住,此人是个硬骨头,受尽严刑拷打,终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吐露,最后在狱中绝食而死。另外一个,下落不明,这几年宁氏找遍大晟也没有找到此人。

此时,谢蓉重提沈氏印鉴和店铺名册,穆鹤庭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是了,谢蓉毕竟是沈辞继女,那印鉴最终到了她的手上不足为奇。可恨,竟是小瞧了她。

“你再猜猜,西北军的粮草补给又是从哪里来的?”谢蓉低头轻嗅着腕间的檀香,在穆鹤庭的心头上重重地补了一刀。

“你!”

“竟然是你!谢蓉,你不得好死!”穆鹤庭登时睚眦目裂,宁氏孤注一掷图谋皇位,最后功败垂成,这里边竟然有谢蓉的一份助力。

大长公主的女儿乐安郡主林随心不远千里给崔玉送去了玄甲军的兵符。

他的这位好夫人便送上了钱粮。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毫无察觉。

他的这位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也当真是、好样的!

谢蓉藏在怀中的手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室内昏沉,因着院子里的积雪,尚余一丝光亮。穆鹤庭逆光立在室内咬牙切齿,犹如困兽。

穆鹤庭顾不得右手鲜血淋漓的,伸手拔剑就朝谢蓉刺去,谢蓉早就有所准备,用尽力气闪身躲过了。虽已躲过却也气血翻涌,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方才站定。

穆鹤庭瞧着谢蓉虽然嘴上不饶人,终究只是在强撑。想到这,他凝神举剑再次朝谢蓉劈来,谢蓉本就站立不稳,知道此次终究是躲不过了,随即侧过身,握紧匕首孤注一掷朝穆鹤庭刺去。

穆鹤庭蓦地脚步一滞,手中长剑随即坠地,持剑的手捂住了脖子,满脸愕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随着脖子上的血喷涌而出,穆鹤庭整个人也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屋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死时面上的不甘与扭曲。

谢蓉瞪大了双眼,朝门口望去。

门外天色阴沉,大雪纷飞,有雪花从大开的门口飘进屋内。

逆着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双手举着把破柴刀站在门口,柴刀上一抹血痕。

春山,是她的丫鬟春山。

谢蓉强撑着的身子开始簌簌发抖,手中的匕首再也握持不住,掉落在脚下。

“小姐。”春山扔掉手中的柴刀,朝谢蓉奔赴而来。

谢蓉再也支撑不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自此之后,谢蓉便缠绵病榻,终日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睡梦之中仿佛回到了出嫁之前,挚友归来,亲人在侧,终日在她耳畔絮絮叨叨。

还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沉水香的香气,随着那温润的手指抚触过她的脸庞萦绕在她的鼻端、心头。

......

谢蓉终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离开了这个尘世。

佛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谢蓉此生,遗憾颇多。幼时丧母,少时又失继母生父。及笄之后,所嫁非所爱,困顿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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