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哒——
浓烟一样的黑云低沉地压在琼州城上,几匹飞马护送着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随即在一阵乌鸦惊起的“哇呀”声中戛然而止。数十个侍卫从马上跳下,踢开脚边堆叠的尸体。不多时,一朵红伞从马车里绽开,轻晃一下,飘飘然上了城墙,在蔓延成河的血色中妖艳得像是从地狱浮起的红莲。
“中贵人。”城墙上几个披戴重甲的将军看到来人,利落地拱了拱手。红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张须发稀疏的白净脸庞。祝向忠揣着一个铜兆祥纹手炉,漾出满脸慈祥的笑意:“皇上忧心战事,整日茶不思饭不想。琼州失守九年,如今终于收复,皇上别提多高兴了,立刻就要老奴前来贺喜。”
九年前,西容来犯,驸马奉命领军迎敌,竟在兵马数量占据优势的情况下畏敌不前,将琼州拱手让人。几乎同日,传信的驿马千里送来琼州知州的奏章。奏章中除了数十封驸马与西容往来的书信,还抄录一首在西北广为流传的一首民歌,歌中皆是“不日祖龙死,新日换旧轮”之类狂妄不臣之语。
彼时先帝虽未立太子,但不论是身份地位,还是人品修养,恭王姚元斌都是当仁不让的储君首选。此事一出,恭王勾连驸马通敌、企图趁乱夺权的消息传遍了大栎。
琼州失守,被摧毁和掠夺的堡寨村落不计其数,西北防线近乎崩溃,多亏宦官赵颉持先帝亲谕死守住敦州,才没让西容进一步入侵中原。先帝震怒,立即将恭王下狱,其余党人重则斩首,轻则流放。举国亦哗然,恨不能掘坟鞭尸,生啖叛党之肉。
驸马一抔黃土掩了尸骨,活着的人却要赎罪。陆家男女老少皆斩首以平民愤。公主一尺白绫吊死在房梁上,为十一岁的陆清允求来一条生路。
国土失守,恭王觊觎皇位,唯一的女儿牵连自尽……一系列事变彻底击垮先帝,不久便撒手人寰。年轻的三皇子在老臣张祖谦的辅佐下走马上任,政治大权落在了太后身上。直到九年后,赵颉再奉太后之命起兵攻琼,才终于收复失地,了却先帝遗愿。
赵颉生的高大,长年被风霜折磨的皮肤干得有些起皮,不似京中滋养出的白嫩。他向来瞧不起祝向忠身上这幅矫揉造作、狗仗人势的做派。此刻,他对着这张开满菊花的老脸,只淡淡地一仰下巴,懒洋洋地抬手行了个礼:“职责罢了,不敢劳动中贵人。”
“将军有功,自然要赏,但老奴今天来也不全是为了赏赐诸位。”老太监伸出一只手架住赵颉的手肘,“琼州虽然收复了,但门前的雪可没扫干净。”
老太监的心情似乎特别好。见没人搭话,他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下,终于成为目光集中的焦点,便继续喜气洋洋地宣布:“皇上说了,今日生杀大权全数交给各位。那些提刀替西容人上了战场的,该怎么处置,就拜托各位了。”
西容人占领琼州之后,在城内大肆烧杀抢掠,凡良家妇女皆编入奴籍,男子则全数充军,字还写不明白的丁点大小子也要骑马拿枪。此次琼州一战,冲在西容军最前排充当人盾的便是这些大栎百姓和民兵。
赵颉收起了轻薄懒散的神态,脸色严肃起来。
“这……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吗?”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这天下,究竟是太后的,还是皇上的?皇上金口玉言,几时需要经太后同意才能发布了?”祝向忠脸上的菊花“唰”的展开,眼神像粹了毒的刀,恶狠狠地刮了一圈,数十个侍卫“铮”地一声拔剑出鞘。
一众武将哗啦啦跪倒一片,鹌鹑一样低着头,只敢从眼角斜睨着交换一下神色。
风呜咽着卷过。不知卷到第几圈,赵颉简短有力地开口道:“既然是皇上口谕,我们自当竭力。”
“这便对了,”祝向忠又把脸上的菊花挤了出来,“将军们快请起。太后病重,皇上日夜操劳国事的同时还要侍奉太后病体,诸位皆是国之栋梁,应当多替皇上分忧才是。皇上宽仁,自然心疼百姓经年忍受战乱之苦。只是这琼州可不能再出一个……你说是吗,小侯爷。”
他说的情深,话题却突然一转。尖细蜿蜒的声音像一只钩子,拉扯着所有人的视线转向那个隐在人群之外的身影。
陆清允藏在城墙拉出的阴影里,纤长清瘦的身躯端立着,冷硬的甲残留着战场的肃杀气息。他半含着下颌,细密的睫毛柔柔地垂着,纤云一样笼住眼里的颜色。眼下一左一右点缀着两颗星子,在阴影里梨花带雨般显得暗淡。众人看过来时,那双眼睛拨云见雾,露出的瞳孔却清清冷冷的没有表情,让人顿生距离感。
“皇上说了,这琼州是你父亲丢的,如今寻回来,理应由你扫第一扫帚雪。”祝向忠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是什么意思。他转身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把弓,拨开众人走向陆清允,亲昵地拉住他的手,把弓放上去,“请吧,小侯爷。”
今年似乎格外冷,年关已过月余,琼州却飘起了小雪。简陋的驿站里面摆好了酒菜,赵颉大马金刀地歪坐在上首,倚着刀把玩酒杯。祝向忠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核桃脸,并没有因为赵颉抢了主位露出任何端倪。一众副将、侍卫等依次而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碰杯划拳,哈哈大笑得几乎仰躺下去。窗外不时传来一两声乌鸦凄厉的叫声,混在觥筹交错的热闹里。
陆清允依然坐在最边缘的位置。他吃的少,很早便搁了筷子,不紧不慢地啜着杯里的酒。
“今天真高兴呀,快十年了,先帝终于可以瞑目了。”祝向忠用袖子擦掉眼角不存在的泪,然后举起酒杯向赵颉抬了抬,又转过来冲众人也抬了抬,“将军辛苦,诸位辛苦,皇上说等明儿回京了,还赏。”
煤炭暖烘烘地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众大小武官纷纷举杯,此起彼伏地高呼着皇上圣明、盛世昌平。
陆清允也淡淡地笑着,饮尽杯中酒。
“咱们小侯爷也是长大了,出落得越发好了,功夫也见长,皇上和太后都很欣慰。”祝向忠将话题扯到陆清允身上。
驸马戎马一生,虽一朝兵败成千夫指,但姣好的皮囊和疏朗潇洒的举止让他至今仍隐秘地活跃在各家小姐的口中。公主更不必说,不说举世无双,也是才貌兼备。小侯爷陆清允完美的继承了陆家和姚家的好基因,随便扔在哪堆人里都出尘得像乱入瓦石的玉珠。众人或暗或明的眼光都往角落瞟。
陆清允平日虽然恭谨和善,但总给人疏离感。现在酒酣耳热之际,那双眼里的冷好像也被捂化了,含着水光,眼角抹了一笔胭脂红,叫人心生促狭。
“英雄出少年,小侯爷年纪轻轻就跟着赵将军打了好几场胜仗了,以后还了的。”
“下午那一箭射的也漂亮,隔着这么远,一下就送命了。”众人又闹哄哄地顺着祝向忠的话恭维起小侯爷。
陆清允斟满面前的酒杯:“各位前辈说笑,不过平庸资质罢了,多亏皇上和诸位前辈不弃,平日常常提点着。我敬在座诸位。”
赵颉冷哼一声:“资质确实平平,勉强能教,就是长得太不安分。”
席间诡异地静了一瞬。
陆清允嘴角温和的弧度不变,略略颔首道:“承蒙皇上太后多年爱护,在京中娇养惯了,自然不能像将军这般英姿飒爽。”
有人立刻吆喝起“吃菜吃菜”,话题被岔开去,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五大三粗的武将大大咧咧地敞着外衣,碰杯声一下比一下响脆。
陆清允喝得也有些多。他一只手撑着头,微微皱起了眉头。
祝向忠面上露出关切:“小侯爷,若是醉了不舒服就早点去休息吧。”
“歌舞还未起,现在离席怕扰了各位雅兴。”陆清允抬起眼睛,显得有些迷离。他略显吃力地撑起身子,想弯腰行礼,不料一下子没站稳又摔坐回去。
“小侯爷在这,怕是那些歌舞伎要不好意思上来了。”武将喝多了容易上头,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
席间响起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住嘴,喝了几两黄汤就不知自己姓甚名甚了。”
赵颉猛的一下把刀拍在案上,然后不耐烦地冲陆清允一摆手:“行了,醉成这样还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虚礼,赶紧下去吧。”
在一片挤眉弄眼的笑意中,祝向忠一叠声道:“去吧去吧。阳叔,好生扶着小侯爷。”
火星忽闪了一下,门外走进来一个魁梧的糙汉。
他蓄着一脸络腮胡子,一长一短两道疤斜在鼻骨和脸颊上,看上去像是从山里闯出来的土匪。他垂着头避开亮光,伏身道了声“是”,轻手轻脚地搀起陆清允。
陆清允挂在阳叔身上,整个人都往下坠,就这样歪歪斜斜地被架了出去。门在背后“砰”一声关上,屋内被压抑过的声音重新响起。
“小侯爷今年及冠,取字子棠,真是恰当的很。”
“你们说,要是当年先帝没把小侯爷接进宫,现在是不是就能多一个名贯京城的男妓了。咱哥几个也……”一阵哄笑从驿馆里涌出来。陆清允身形顿了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阳叔拖着醉鬼往最偏的那间屋子走。
到了无人处,刚刚连起身都不利索的人却突然站直了。“阳叔,你帮我守着门,任何人来都不要放,就说我醉得厉害已经歇下了。”冷白的月光下,陆清允看过来的眼神一片清明。
阳叔还怔愣着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经转身大步往屋里走去。他急急的捉住那只消瘦冰冷的手腕。
陆清允微微侧过头,面色沉静地说:“放心,我心里有数。”
手腕上的温暖迟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
阳叔靠在门口,侧着耳仔细听。屋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后,蜡烛被“噗”地吹灭,窗户磕在窗楞上发出一声“咔哒”的轻响,然后再没了任何声音。
阳叔很早就被驸马买回了府,陆清允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侯爷表面乖,实际倔得要命,又比别的孩子聪明些,从小主意就大。公主驸马还在时,他不顺心了可以撒娇耍赖,一夕变换身份,寄人屋檐之下只能事事低着头装哑巴。他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事。
入了夜,雪下得大了些。阳叔搓了搓手,决定进屋看一眼。
门“吱呀”叫了一声。屋里漆黑一片,窗户紧紧关着,宴席上穿的衣服齐整地放在椅子上。阳叔眯起眼向床上看去——
床上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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