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予深

“主子!”阳叔的两只虎眼要瞪裂了。

刚刚擦干净的雪白皮肤霎时又被血色侵染。陆清允不在意的扯开衣襟,将毛巾摁了上去:“今晚宴席结束的晚,祝向忠和各将军都喝了不少。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城找大夫,多给些钱托他照顾这孩子几日,然后我再慢慢想办法把他接回来。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小侯爷腹部受伤,本以为问题不大,不想喝了酒夜里竟然发起炎来。”

阳叔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他嘴唇哆嗦着张开,又哆嗦着闭上,终于没忍心说出责备的话。

毛巾上的血迅速往外蔓延。陆清允丢开毛巾,拿起止血的药往伤口上倒。阳叔一把夺过药瓶,蹲矮身子把药粉洒在伤上,报复似的一下子倒出一座小山。

“嘶——”

突然的刺激让陆清允从思绪里回过神,然后收获了一个“你还知道疼”的幽怨眼神。他怔了一下,不禁轻笑出声,紧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舒展开来。

阳叔绕到身后给陆清允系绷带。他就着侧坐的姿势把脑袋向后轻靠在阳叔的胸口,带出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阳叔,我不相信爹会叛国,可他们都指着鼻子让我认,要我赎罪。债是我的,我可以不认,但这孩子是无辜的,琼州是无辜的,我不能为了保全自己让别人替我去死。”

陆清允阖上眼,背后的胸腔上下起伏着,有几点湿润落到了他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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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三醒的时候,脑袋疼得只恨不能再给自己一拳。他吃力地眨了眨眼,在一片五彩斑斓的雪花中,听到一个遥远得有些飘忽的声音:“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谢十三很想礼貌地针对这句话问候一下对方的亲戚,奈何太阳穴里像塞了兔子一样,跳得他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了他的额上。他哆嗦了一下,脑子还没转过弯,身体已经先一步起了反应,一骨碌翻身而起,扯过那只还没来得及缩回去的瘦削手腕狠狠咬了上去。

“哎呦呦,怎么还咬人!”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开。紧接着,声音的主人用他布满老茧的粗粝手指“啪”一下招呼在谢十三的头顶,试图把他推开。

不知道是因为挨了这一下还是一系列动作扯到了伤口,谢十三疼得眼前发黑,终于如愿以偿地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金纱一样的阳光刚好透过窗棂铺到了床前。刚从黑暗中醒来,猛一见光眼睛有些不舒服,他眯起眼想适应一下,突然,一个虎目阔面、脸上两道疤的凶恶面孔很近地凑了上来。

“娘哎。”谢十三寒毛乍起,整个人像被丢进水里过了一遍,逼出一身的冷汗。

“出汗了,烧应该退了。”刀疤脸一丝歉意也没有地退了回去,转身向屋外喊道:“主子,人醒了。”

推开的门挡了住半扇窗户,屋里黯淡下来,然后是一个身穿宽袖白衫的人从门后翩然而出。他低声和刀疤脸说了几句话,然后轻轻颔首,眼波流转着看过来。

刀疤脸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阖上。眼光重新挤满屋子,谢十三却还是觉得暗了,余下的只有三分,剩下七分都被那人踩碎在脚下。

琼州严寒,当地人大多是灰头土脸的。谢十三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竟然盯着他看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一番,拧着大腿重新打起十二分警惕:“这是哪?你是西容人?”

“你受伤了,这里是医馆。先吃药吧。”陆清允的手上捧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白碗,衬着那对手腕更加如羊脂玉一般光洁细腻。他低头轻轻搅动几圈,用勺子舀起一勺:“还有力气自己喝吗?还是我喂你?”

谢十三把碗接过去,抽着鼻子嗅了嗅,又觉得对方一副尊养的好容貌,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把毒药浪费在自己这条贱命上,于是丢开勺子直接喝。药有些苦,他闭紧了眼睛皱着眉,“咕咚咕咚”连吞了大半碗,对面的人反应慢一般突然答道:“我不是西容人,我是……栎国人,跟随李将军前来收复西北失地。”

谢十三含着满口味苦挑了挑眉。在他记忆还不清晰的时候,琼州就已经成了西容的地盘。西容人是骑在马背上的活无常,整日拿着马鞭从街头巡到巷尾,一不顺心便烧杀抢掠,拿琼州百姓出气。他娘每天晚上对着西南方跪拜祈祷,可是到闭眼之前都没等到栎**队重新打开琼州城门的那天。

他清清嗓子问道:“那栎国赢了吗?”

陆清允的脸色变了一下:“你不记得了?”

谢十三迷茫:“记得什么?”

“琼州虽然收复,但战况非常惨烈。被西容赶到前排做人墙的栎国兵民几乎全部牺牲。你身上多处受伤,胸口中箭,直到清扫战场时才被发现还有一口气。”陆清允的声音听起来很黯淡,细密的睫毛微颤着投下阴影,连带着脸颊上的痣都显出难过。

“全部牺牲……”

对方沉默着,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谢十三觉得自己的脑袋又闹哄哄地疼了起来。出征的前一晚,琼州的几个小民兵还躲在黑暗里下赌注,猜测栎军几天能收复琼州。他枕着清凉的星子陷入睡眠,做了一个琼州民兵阵前倒戈、把西容大军搅得人仰马翻的英雄梦。可是等他再睁眼,琼州已经收复,一起咬牙盼着栎军来的人也全都回不来了。

他背过身慢慢缩回被子里。

少年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陆清允把被脚妥帖地掖好,犹豫着又在他单薄的脊背上顺了几下,俯身在他耳边道:“是我多言。你一个人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口,不舒服叫我。”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屋内传来一阵压抑过的小声抽泣,然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陆清允斜靠在门边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屋里没有了任何声音,才站直身子拢了拢衣襟,对阳叔说:“走吧,再不回去该引起注意了。”

作为一个小城,琼州接连经历了多年战乱,如今死的死,杀的杀,整座城几乎空了,城池修葺、人口补缺、田地重耕成了压在头顶的问题。赵颉领着一众武将重拾老祖宗的本行,每天撸高袖子,不是埋着脑袋耕地,就是仰着脑袋砌墙。

陆清允腹部受伤,祝向忠很紧张地关切了一番:“小侯爷一定要好好养伤,切不可再动力气。”临走前还假惺惺地抹了两把眼泪,说皇上知道了不知道该多心疼。赵颉对此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但终于没给他派力气活,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

于是谢十三这几日常常能见到陆清允。他很快地消化掉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亲人兄弟的事实,重新打起精神活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反倒是陆清允整日心事重重,每次来看他时,眼下的乌青都坠得要掉下去。没人说话就发呆,有人喊他就应着,看过来的眼睛却像冬日的河,蒙着一团浓重的白雾,连带着两颗泪痣都灰蒙蒙起来。

比如现在,陆清允倚坐在马车的窗户边,脑袋随着车轮的颠簸一磕一磕,额角红了一片,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

“小心!”马车压过一个不小的坑,车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谢十三眼疾手快地把手塞到陆清允的额下,才让这个捡来的便宜哥哥免于被磕成傻子。

陆清允头磕在少年软软的掌心,终于回过神。他弯起眼睛笑道:“抱歉啊,我又走神了。”

谢十三不喜欢陆清允这么笑,还不如阳叔用手往他脑袋上甩巴掌让他觉得亲近。他瘪瘪嘴,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啊?车外跟了这么多人。”

“这几日在周边的城镇又聚集了一批流民,今日带他们进城。”陆清允顿了顿,抬起眼睛看向谢十三:“十三,我今天带你回家,我们回琼州。”

谢十三不说话了,表面虽然不在乎,心里还是有疤。琼州被西容铁骑践踏九年后又血洗了一番,那里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座空城。不论是从小长大的城,还是栎国,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他成了一只迷途的候鸟。

陆清允握住他的手,安抚地用指尖挠了挠他汗津津的掌心。

谢十三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陆清允,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

话题转换的有些突然,陆清允稍稍反应了一下:“清和平允,润若海棠。有三五知己相交,一生平和顺遂,不用经历大喜大悲,这就是我爹娘对我的所有期盼了吧。”

“别人都叫我谢十三,但其实这不是我的名字。西容人占据琼州,所有男丁都要充军,从我记事开始就被一个小鞭子抽着,日夜骑马练枪。他们为了好记,把我们按年龄排序,我在那支小队里排十三,他们就叫我谢十三。这么叫了好多年,现在我甚至记不得小时候娘叫我什么。”谢十三笑得没心没肺,侧过身拱了拱陆清允,“陆清允,我讨厌十三这个称呼。你把我捡回家,给我取一个名字吧,我也想被人惦念着。”

那双圆眼睛黑得纯粹,认真看人时里面缀着星星点点的璀璨,像深夜里流动的银河。

陆清允的心抽抽地疼,看着他轻声说:“叫予深可好?虽然我想给你最好的祝福,但这些都只不过是来自别人的空谈。阿深,跟着你的心走,简单快乐就好。”

琼州附近的流民被一批一批地引进来,空如坟墓的州城逐渐恢复了人气。

西北多战事,两国打来打去,为了芝麻大的利益争个不停。最苦的是百姓,西面打仗了要往东面逃,东面糟了掠夺又要往南面跑,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没有人样,浑身裹着几缕布条,麻木地拖着步子走。

流民急需安置,琼州城也确实空着,但是——

“大栎百姓便罢了,琼敦一带和西容接壤,你又怎么保证这些人里面没有从西容流窜过来的番民?”赵颉本着脸坐在几案后,面前摊着鱼鳞图册。

陆清允俯身拜礼:“先帝在时,西北一带多设立招抚使,可惜琼州失守后招抚一策渐被废除。番人狡诈但重利,若能通过他们获取更多西容的情报,自然比被坚执锐硬碰硬来的强。”

赵颉神色复杂地抿紧嘴。

陆清允更低地俯身,行礼的手架得端正:“琼州现在虽然收复,但城内军民空虚。西容若是再掉大军死咬不放,这里便极有可能成为击破西北全线、甚至入主中原的缺口。”

“大胆!”

赵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鱼鳞册上青筋样的折痕顺着泛白的指尖爬上他的手背,被振起的灰尘静止在昏暗的光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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