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芳华引

我的名字叫芳华。

当我还是一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桃花精的时候，常常听起那些老桃花精们说起那位白衣仙人的故事。

她们说起他的时候，脸上无不带着神往。

她们每天谈论着他的清高傲岸、出尘不染。

也说起过他如仙力一般冠绝天下的容颜。

子画，子画，在她们滔滔不绝的口中道来，当真是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那时候我还小，当然也免不了好奇。

我好奇的倒不是他的长相，而是奇怪着，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弃情绝爱，只为了天下苍生。

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之下，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偷偷探进绝情殿去看他。

他是得道的仙人，对于我一个小小的桃花精的造访当然不以为意。

他依旧在高高的露风石上，用他那流光炫彩的流光琴，弹奏着最幽怨的曲子。

——谪仙怨

日日弹的都是这首。

你是天下无敌的上仙，你有着天下最高深的法力，有着全天下最让人嫉恨的容颜，但是，此时此刻，你在幽怨些什么？

那一刻，我竟是不懂，他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透过那飘飘欲飞的仙姿，却似乎浸入骨髓的寂寞和孤清。

他，是好看得让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

当他从桃花树下经过的时候，连花儿都忍不住在他身边翩翩起舞。

那洁白的宫羽，那长长的剑穗和流苏，那一尘不染的衣衫及眉间殷红的掌门印记，当他这样行云流水般地走过，花开如海，风过如浪……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做仙人之姿……

每个人看到他时，都会俯首为礼，尊称他 “上仙”。

可是我看着他的时候，却觉得他只是一个被束缚在绝情殿的仙“人”而已。

被天下、被责任所困，连感情也不曾轻易外露的“人”。

和每个正常人一样，他也有他的思想，有他的灵魂，有爱，有恨，而并不是外表看上去那般无欲无求。

那只是他给人的假象，我知道。

或许，他的寂寞，正是因为想爱、却不敢爱吧。

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够化解他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寂寞，能够陪他说说话，逗他开心逗他笑。

似乎等了有上百年，终于，他身边多了个女人。

除了女人，还有另外三个男人。

五上仙之名，当时曾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

甚至有些小精灵因为吸入过他们呼出的一口仙气而自豪。

他们一起除恶扬善，一起风光霁月，闲时弹琴起舞，畅饮笙歌，好不快哉！

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绝情殿，终于多了些人气。

可是，好景不长。

一切，因为那个少女的到来出现了转折。

那个女子，叫作花千骨。

几乎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婆娑劫，他却执意地收了她做自己的徒弟。

有人认为他任性，有人认为他是自负。

只有我知道，他起初，真的只是因为心善，不忍心伤害一条人命，所以迟迟没有下手杀她，而后来，那女子执意地要拜他为师，他又不忍心看着那女子百折不回的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遂从了她愿，收她为徒。

“我一定会考进长留的。”

时至今日，那女子信誓旦旦的话语言犹在耳，只是不知到了后来，她是否曾为自己当初这个决定有过后悔。

“我白子画此生，只收一个徒弟。”

一念之间，便再也无法回头。

于是在结识五上仙之后的第二百年，他身边又多了另一个女子。

那女子在绝情殿洗衣擦地，做饭打扫，日日在绝情殿扯着她娇嫩的嗓音喊着师父，痴恋的目光，始终近乎贪婪地追随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只是那人自己却毫不自知罢了。

我在内心底担忧着，却又庆幸着。

绝情殿终于不再象以前那般冷清，他的神情也终于不再象以前那般清冷。

只是，好景不长……

婆娑劫果然一步步应验。

五上仙分崩离析，他也为了救自己的徒弟而身中卜元鼎之毒，性命危在旦夕。

花千骨为了替师父解毒偷盗神器，释放洪荒之力，沦为妖神……

冥冥中似乎早有注定，一切的一切，开始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渐行渐远……

第一章无妄殿的雨

无妄殿的雨从来就从有停过。

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大雨倾盆。

优昙是新来的仙婢，自然是不知道这雨所为何来的，只有象芳华这样跟在神尊身边资质较老的仙婢才知道，这雨，实际上是代表了她们主子的心情。

雨下得越大，证明主子的心里越悲伤。

雨下得最大的那天……

芳华边整理着手里的衣物，一边担忧地望着外面，不由得出了神。

那天……是上仙离世的日子。

神尊就这样抱着他染满鲜血的身体，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山崩地裂，上仙那双好看的清如流水的眼眸，却再也没有张开过。

那天的无妄殿，雨下得跟瓢泼似的。

一颗颗豆大的雨珠，就那般翻江倒海般地倾泄而下，让人站不住脚根。

是谁说神尊没有眼泪？这漫天的雨珠，就是她流下的泪啊。

从那之后，无妄殿的雨，便再也没停过……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

这雨虽说不大，但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特别的忧伤，因为比之大雨瓢泼，这漓漓的细雨却反而多了份压抑。

芳华的心更加地担忧起来。

神尊她……还没有回来呢。

虽说神尊不怕淋雨，也从不会生病，但是衣衫淋湿了穿在身上终归是不舒服，而且神尊又不是那么在意这些细节，也不会照顾自己的人……

想到这里，她赶紧唤了新来的白衣仙婢一声。

“优昙！”

白衣仙婢屈身行礼：“在。”

“你去拿件衣服，再带把伞，到后山去寻着了神尊，若她肯回便回，不肯回你就给她遮一下雨也是好的。”

“是。”

优昙领命，赶紧回宫拿了神尊惯常穿的红衣，又撑了把桃花伞，往无妄殿后的那片桃林寻去。

一般下雨的时候，神尊如果没有在无妄殿，便定是在这桃林里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雨，优昙的心里总会无端地觉得悲戚。

虽然她并不知道这雨和神尊的关系，但她就是觉得，这雨，就好象是为神尊而下，不然，为什么总在无意间的时候，她总会发现神尊一个人躲在桃林里哭？

雨，一点一滴，汇积在盛开得极艳的桃花瓣上，象是美人脸上的泪。

优昙穿过一片连着一片一望无际的桃林，穿过绵绵密密，仿佛永远也下不完的雨丝，终于，在桃林的最深处，优昙总算看到了一抹红色的影子，这让她不由松了口气。

“神尊……”

优昙缓缓曲膝向着正伏在石桌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的红衣身影行着礼。

花千骨显已有些微醉，她半眯着眼望了望眼前的白色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

面前这人白衣素然，不卑不亢。

“师父……”

花千骨不由喃喃出声。

优昙有些无措，神尊是把她，错当成了什么人了吗？

花千骨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

“不对，你不是师父！”

这人怎么会是师父？

师父的脸上，始终都是淡然的，极清雅的，又怎会出现这么错愕的神情？

优昙上前一步扶住她微微倾倒的身子，将手中的伞大半遮住她。

“神尊，您喝醉了，我扶您回去吧。”

却不意被花千骨一把甩开。

“你是谁？”

竟敢冒充师父，竟敢穿只有师父才配穿的白衣！

“奴婢优昙，是来接您回去的。”

优昙么……

花千骨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怪不得，原来是只昙花精。

可是……

昙花身上的清冷和高岸，也正是师父身上所独有的气息呢。

或许正因为这点小小的仅有的关联，让她顿时对面前的仙婢产生了些许好感。

“优昙……”

花千骨低低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她忽然笑了笑。

“你可愿意陪我喝一杯？”

“神尊，您喝多了……”

优昙低着头，呐呐地道。

喝多了么？

花千骨摇晃着手中的酒杯，悠悠地想：人都说忘忧酒可以解忧，可是为何她都快把酒喝光了，却仍是不快乐？

“小骨，忘忧酒虽然好喝，可是不能喝多，否则就容易醉了。”

师父的话语言犹在耳。

可是人呢？他的人到哪去了？

“师父……”

短短的两个字，似低泣，似叹息，似揉和了她这一生所有的情感，掺杂了她所有的爱恨交缠、生死悲欢，听在人耳里，竟是说不出的心酸。

“师父……师父……”

花千骨似真的醉了，只一声接一声的对着空气低唤，宛若失去心爱之物的然后又找不着家的孩子，边哭边笑着，到了后来，喃喃的低语仿佛和雨声一起化为了呜咽，回响在这空旷清冷的桃花林，久久不曾散去。

雨，越发下得大了起来。

无妄殿的人都知道，神尊一向不喜欢睡觉。

因为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会做恶梦。

所以清醒的时候，她通常都会睁着眼睛，一夜到天明。

可是她今天被优昙从桃花林搀回来的时候却是醉着的。

所以她做梦了。

本来是很美好的一个梦。

梦里她终于看到了师父。

师父仍是一身惯穿的白衣，一头及地长发也仍是她经常帮他束的发式，一身的清华，明明是轻云流水般雅致的容颜，那么美好地对着她微笑，可是下一瞬，却一身鲜血，在她面前化为了飞灰。

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化为飞灰……

“不！”

花千骨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息。

“师父！”

喃喃地喊着，梦中失去他的恐惧渗透到四肢百骸，她哆哆嗦嗦地起身，鞋都来不及穿，径自赤着脚，仅着一袭薄衫向着后山飞奔而去。

“神尊！”

正好当值守在门外的优昙顿时被惊醒，唯恐神尊有什么闪失，睁着惺忪的睡眼赶紧追着那袭火红的身影尾随而去。

优昙一直都知道，云宫很大。

云宫的里的宫殿也很多。

但是她一直不知道，在云宫，有一座地下宫殿，叫流光殿。

因着神尊这人一向不拘小节，所以几乎所有的宫殿，宫娥们都可以随意出入，但唯独这座流光殿，旁人一律不得入内。

这次优昙若不是尾随着神尊，若不是神尊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她这辈子只怕都无法踏足这座云宫中的禁忌之殿，也永远不可能见着那个，让神尊念念不忘，一直称呼为“师父”的人。

花千骨赤着双足在宫殿中狂奔，穿过重重轻柔的纱缦，急促的步伐带起阵阵微风，掀起纱幔层层飞舞。

一身艳红的衣裳，在白纱飞舞间显得犹为凄厉。

终于，远远地，透过那雪白的素纱，微风轻拂间，望见了那寒玉床上躺着的一个雪白的身影。

但，让优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来神尊的师父，竟是这么年轻，这么好看，这么……让人看了一下子就为之吸引，竟是再也移不开眼睛。

她突然有些明白神尊对这位师父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了。

难不成……

优昙有些吃惊地捂住了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难不成神尊喜欢上了自己的师父？

白子画一身白衣纤尘不染，静静地躺卧于这凄清寒冷的流光殿，除了脸色稍显苍白，看上去就象是在熟睡一般，绝美的脸也仍是栩栩如生，让人竟是不忍心去叫醒他。

“师父！”

花千骨扑于床前，继而伸手迫不及待地去探白子画的脸，直到那冰凉的触感真实地传递到手指，才能确确实实地感知到他的存在。

花千骨终于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跪伏于床边。

幸好，师父还在！

虽说仍然是那么冰凉，虽说不能动也没有呼吸，但至少还真实地存在，并没有消失。

想到刚刚才做的那个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流光殿太冷，花千骨竟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她喃喃地道，象是在说给自己听，又象是在安慰自己，“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也做过任性妄为的事情，曾经以为自己很受伤，没想到最终伤害得最深的，却恰恰是那个自己最在意，也最不想伤害的人。

一步踏错，便陷入万劫不复。

纵使身负妖神之力又怎样？连心爱的人都救不了，要那妖神之力又有何用？

一滴眼泪，落在白子画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她本不会流泪，但自从白子画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的那一瞬间，她的泪水便再也没有停过。

似是怕弄脏了他，花千骨赶紧伸手小心地将那滴泪抹去。

然后，她微微俯下身，认真地，虔诚地望着那张自始至终苍白平静的脸，慢慢倾身下去。

“再也……不会……”

喃喃的语声逐渐消失在两人交缠的唇边。

“让你离开我……”

唇间有着自己咬破舌尖后带来的血腥，也有着白子画唇畔的冰凉。

或许是那冰凉的唇带着冰凉的触感，生生地刺痛了她，她微闭上眼，蕴在眼中的泪水缓缓淌下。

微一用力，那血便和着尚未来得及淌下的泪，缓缓地注入到了白子画的口中……

“师父……醒来……”

绝望而又企求的声音，喃喃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

万籁俱静，一片无声……

“求求你……”

优昙呆呆地立于飞舞的白色纱幔之后，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疯了！一定是她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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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妄殿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