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魂钉?”
花千骨愣愣地转过头,喃喃地问,“师父身上怎会有消魂钉”
还不都是被你害的?
桃翁心中暗暗腹诽,然而见花千骨这般模样,终是不忍再加责怪,只叹了口气,点拨她道:“当初你偷盗神器,三尊会审判下八十一颗消魂钉,结果你只受了十七颗,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想过,那剩下的六十四颗去了哪里?”
花千骨喃喃道:“难道?难道……”
隐隐中,似乎有某种认知让答案呼之欲出。
急走几步来到床前,挥手解开那人衣襟,先前从不敢造次,所以从来不知,那人身上浑身密密麻麻,满布的竟都是消魂钉的伤痕。
“你你你……”桃翁阻拦不及,只得在后面直跺脚道,“怎可对尊上无礼?”
然而花千骨什么都听不到,她不敢置信地摇头,再摇头。
“为什么?”她喃喃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刺她一百零八剑让她心死,却又要暗地里替她受了这余下的消魂钉?
为什么
她很想哭,可是天生没有眼泪,怎么也哭不出来。
倒是天空突然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那雨珠一颗一颗,就象是硕大的泪珠,源源不绝地往下淌。
如果早知道他有伤在身,她又怎会强行冲破封印,害他差点性命不保?
讽刺的是,这六十四颗消魂钉,本是师父代她所受,而今她因为成为妖神那伤疤早已痊愈,而白子画的伤疤恰恰是因为她冲破封印失去仙力压制而屡屡疼痛不堪,被困扰到现在。
她差点忘了,如今她沦为妖神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又是为了谁?
当初偷盗神器本一心想要救他,而今却反而差点被自己害死在手里。
花千骨啊花千骨,你做的这些,究竟是在爱他还是在害他?
她自己也已经分不清。
无妄殿的雨下了三天三夜,白子画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里,桃翁头上的白发又添了不知道多少,整日守在白子画病榻之前,时而凝神苦思,时而皱眉轻叹,时而把脉针灸,几乎穷尽全身之力,方把白子画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而花千骨,则在无妄殿之外跪了三天三夜。
她甚至暗暗企求上苍,只要能让师父醒来,让他怎样罚她、打她骂她都可以。
终于,当第四天雨停,晨曦微露的时候,白子画慢慢睁开了眼。
桃翁顿时激动得胡子都在发抖:“尊上,您终于醒了……”
花千骨听到桃翁这一声呼唤,在殿外差点喜极而泣。
白子画皱眉,身体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语声也微弱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我这是在哪里?”
他先前不是还在地牢里么?
“这是在无妄殿。”
“无妄殿?”白子画闻言作势要起来,却不意眼前一阵眩晕,桃翁赶紧伸手扶住,他扶额半晌,直到眩晕慢慢褪去,犹不忘问道,“小骨呢?“
殿外刚停的雨顿时突然又下了起来。
无妄殿轻易不会下雨,如果下雨,那肯定是妖神在哭。
只不过,这次上天代她流下的,是感动的泪水。
即使被她拖累成这样,师父最记挂的始终还是她!
对此她竟感动得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可是越是这样,她反而越内疚,反而越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师父。
她表情悲戚,慢慢地站起身,默默地向外行去。
失魂落魄一般,从云宫游荡到七杀,又从七杀游荡回云宫,惊觉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这样反复来去,最终还是回到了无妄殿之外。
她最牵挂的人就在这里面,而她,竟心虚得不敢进去面对他。
就这样,她在外面踟蹰半晌,只听里面传来一声轻叹,碎玉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花千骨瞬时就呆立在那里。
天知道她现在有多想象以前在绝情殿的时候那般,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可以直接扑进师父怀里任性撒娇,企求他的原谅。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小骨了……
门吱呀一声由里打开,白子画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由于重伤初愈,他脸上带着病后的苍白,扶住门框站在那里之时,消瘦的身形有种弱不胜衣之感,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花千骨默默地上前扶住他,千言万语,仅化作两个字。
“师父……”
白子画微瞟她一眼:“你还当我是你师父?”
一直不敢前来见他,至少证明她心里知道自己犯了错,也还不算无药可救。
花千骨呐呐地说不出话。
“断念已残,宫铃已毁,从今往后,我与你师徒恩断义绝!。”
当初说这话时的时候,是多么的决绝,可现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尤其是,刚刚才得知他为自己生受六十四颗消魂钉,而今被自己害得仙力尽失,差点连性命都丢掉的情形下。
还叫她如何能说出“恩断义绝”之类的蠢话?
“对不起……师父”
“你对不起的并不是我。”白子慢慢地道,“既然你现在还认我这个师父,那我问你,可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冲破封印,害师父失去仙身……”
“仅此而已吗?”白子画的语气带着种不同寻常的平静。
“小骨愚钝,不知错在哪里。”
在她的心里,只有对不起他,何曾对不起别人?
“混账!”
白子画的声音陡地拔高,吓得花千骨膝盖一软,立时跪倒在地!
白子画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时至今日,她竟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滥杀无辜之事,活生生的人命在她眼里难道不值一提?
“你刚进长留之时,我是怎么教你的?任性妄为?想杀谁便杀谁?想让谁陪葬便让谁陪葬?”
门下弟子落十一,何其无辜,一念之下,居然为了让他为糖宝陪葬便生生震碎他的心脏,他白子画教的好徒弟!
花千骨跪在地上不敢吭声,跟随师父多年,知道师父一向为人淡漠,用这种语气说话定是生气到了极致。
“师父,您想怎么罚小骨就怎么罚好了,只求您不要生气!”
她担心的倒不是自己受罚之事,而是怕师父刚从昏迷中醒来,怕他气坏了身子。
白子画脸色煞白,他慢慢地举起手中掌门宫羽,一字一顿道:“今长留白子画门下弟子花千骨,妄杀无辜,残害同门,罪不可恕!着,自断右臂,以示惩戒!”
“上仙 !”
无妄殿一干仙娥一听此言,脸都差点吓白,赶紧呼啦啦跪倒一片,“神尊现已知错,求上仙开恩,收回成命!”
然花千骨伸手制止了她们。
不想让师父为难,她甘愿受罚。
花千骨慢慢地跪伏于地:
“弟子,谨遵师命……”
然而,很快花千骨便发现,自断右臂这么简单的刑罚,在自己的身上根本难以实施。
神之力,有再生肌肉,重生筋骨之能。
一刀下去,斩断右臂,不消片刻便又再生出来,完好如初。
这是本能。
花千骨咬牙,她可以控制穴道不再自行封闭止血,然而却无法控制肢体的再生长。
一条手臂斩断,另一条手臂又很快生长出来。
再砍,再生,无休无止……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这怪物一般的身体。
反而是那出于本能自行封闭的穴道,因为她的强行打开而失了止血功能。
血,顺着手臂的切口处大面积地往外涌。
天,下雨了,是因为妖神在哭。
那么,如果妖神流血了呢?
铺天盖地的血,铺天盖地的红。
天上下的,地上流的,全是花千骨体内的血。
然而花千骨却不能停,即使血液流干流尽,师父一刻没有收回成命,她便一刻也不敢停。
这是一种何等惨烈的情景?
一刀接一刀地砍,鲜血一股接一股地流。
仿佛那一刀刀下去,砍的不是人的身体。
“上仙,求求您饶过神尊吧。”
仙娥们仍是长跪于地不肯起来,替她们的神尊求着情。
再这样下去,就算是妖神之身,只怕血也有流干的时候吧。
白子画一直就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血雨,笼在袖中的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收。
尙被紫色光圈困在云宫之外的竹染望着这场血雨,轻蔑地摇了摇头。
这位神尊大人,真的是太让他失望了……
身为妖神,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生被那白子画吃得死死的,怎一个“怂”字了得。
“尊上,该喝药了。”
桃翁小心翼翼地端来汤药,虽然知道白子画此时定然是喝不下去,但如今他已是凡人之躯,而且身子还病着呐,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桃翁脸上的皱纹又不知加深了几许。
白子画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桃翁叹了口气:“这药是花千骨那丫头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您按时服用的,可别浪费了她的一番苦心,这丫头啊,不管她在外如何大逆大道,胡作非为,但对尊上的关心可是半点也不假。”
唉,这师徒两人都是这样,只记挂着对方,却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
而且,还一个比一个倔。
一个明明于心不忍偏不肯松口饶了对方,另一个明明血都快流干了却还咬着牙不肯求饶。
白子画听了桃翁这番话,这才微微侧了侧身。
桃翁赶紧趁机将那碗药递了过去。
白子画伸手接过药碗,却发现手在微微发抖。
心里莫明地堵塞得慌。
桃翁知他心思,叹了口气道:“尊上若是实在于心不忍,便让她停下来吧。”
何必在这里为难他人,也为难着自己?
这样一刀一刀地砍下去,虽说对于妖神来说不会死人,但是很痛的呐!
尊上一向疼惜那丫头,哪次处罚痛在那丫头身上,不是痛在他自己心里?
白子画闭了闭眼,忍住心里那份叫停的冲动:“不!”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让她多吃几刀,多痛几下,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她取人性命时加诸于别人身上的痛苦,就会永远不知悔改,有了这次,还会有下次、下下次,就会继续在外草菅人命,为非作歹。”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莫过于此。
“她还是个孩子,毕竟小小年纪,却经历了这么多,难免行差走错,您别着急,慢慢教,很多事情,等她以后会慢慢明白的。”
桃翁安慰道。
白子画微微笑了笑,只可惜,他已没有多少时间“慢慢”教了。
“桃翁,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打他醒来便已发现了不对劲,自己的身体,他自己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桃翁愕然地望着他。
白子画也静静地回望他,清如流水的眼眸中有看穿一切的淡然。
他身为上仙,活的年岁已经自己也记不清,浮云千载,白驹过隙,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他看来真真是再为平淡不过。
“我只是想在死之前,把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包括,怎样让小骨回到从前,做回那个快乐的小女孩,而不是象现在这般,冷心冷情冷血,完全迷失了自我。
以前那个单纯可爱,善良天真的小徒弟到底到哪去了?
血雨,整整下了一天。
白子画一直就那样在窗前站了整整一天。
他想起当初还在绝情殿,她为了哄他陪她吃饭,捧着脸说自己饿瘦了,想起她每天在殿中轻手轻脚跑来跑去的宫铃声,想起被自己亲手刺下一百零八剑浑身鲜血淋漓还紧握在掌中不肯放手的宫铃。
眼前是那么红,心却是那么痛。
那一点一滴,全是她身上流出的血呵……
心口处一直在密密麻麻地疼,或许是血见得多了,鼻端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血腥。
终于,无法忽视心中传来的那股巨痛。
“停!”
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息。
因为那股血腥已经彻底堵住了他的咽喉。
“上仙!”
“尊上!”
四周一片惊呼。
他低下头,看到从嘴角沥沥流下的鲜血。
和窗外铺天盖地的血雨一起,汇成了同一种颜色。
周围伸出来很多手,可能是想扶住他。
他扶住窗棂,想撑住无力下滑的身体,却还是慢慢地倒了下去。
直到闭上眼,仿佛还能看到那刺目的红,刺得心脏很痛,很痛……
小骨,究竟该怎样,才能让你重回过去,才能让你找回曾经的天真与快乐呢?
该怎样,才能够,不负天下,不负苍生,也不辜负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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