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若如初见

成乾十年。

紫金山上的春似乎比别处来得迟一些。山下花事已开到茶蘼,山上芳菲才尽然始放。

站在藏书阁的高处放眼望去,只见漫山桃李争妍,遍野锦绣纷叠,有风拂面,花香暗袭。

可花香再浓郁欲染,裹挟着它的春风也依旧是有几丝料峭微寒的。

韩穗坐在窗边,春倦之意早已被眼前少年郎的举动吓得毫无踪迹,直到对方出声道歉,这才惊觉颈后出了一层薄汗,被凉风一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再说那少年,原本是存了促狭之心吓唬吓唬这偷懒的小役,没成想这小役竟长了一张嫣然婉丽的面孔,再联想她方才那句“先生来了”的声线,心中顿时明了,这分明就是位女子!

而他方才竟贴在她耳边说话!

骨子里的礼教让他下意识移目拱揖,为自己的失礼致歉。

韩穗却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是几个意思,方才她四处找不见先生身影时就明白了这人在捉弄自己,可他笑都笑过了,现在又对着自己彬彬然道歉施礼,当真是个怪人!

藏书阁平日只有她与看门的一位老仆牛叔,从没别人来过。而她颇为珍惜这个留在书院的机会,日常除了老师、兄长以及同住的两个嬷嬷,从不与人多打交道,为的就是防止被人发现自己是女扮男装,惹出麻烦。

于是乎她决定立刻闪人,不想跟眼前这个怪人多纠缠,迈步欲下楼离去。

“等等。”

韩穗回首,只见那少年从方才她坐的长椅上捡起一本书,又弯腰从地上拾起鸡毛掸子,一并递还给她,顺便问道:“这藏书阁已经锁了许多年了,怎的忽然开了?你又是谁,新来的?”

韩穗接过两样东西,快速瞥了他一眼,见这人外形俊朗气质清贵,却一身布衣打扮,一时摸不准他是何身份。又想到言多必失,便点点头,言简意赅答道:“我是新来的杂役,先生命我来打扫书阁,我现在得干活去了。”

说完她就快步迈下楼梯,走到一半,忽然想起先生将书阁交给自己,她有责任过问任何出现在此的陌生人。

于是她又往回上了几步楼梯,故意压粗声线,冲那个倚在楼梯栏杆上的瘦高背影发问:“你是谁?来藏书阁做什么?”

少年闻声回身,俯视着楼梯上的韩穗笑道:“我也是书院的杂役,专责下山跑腿办事的,偶然路过藏书阁,发现这儿开着大门,便上来随意看看。”

他本还顾忌对方是个姑娘,不好逾矩,此刻见她扶梯仰面,一双凤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自己,眼神清澈干净中透着质疑警惕,像极了山中偶然遇见的兔子。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要不,咱俩交个朋友如何?”

韩穗根本不搭理这茬,义正言辞高声道:“我劝你立刻离开,先生有令,书阁藏书未全部清点入册之前不许任何无关人员进来。”

语罢一个回身,她就飞速下了楼。

少年看着那消失在楼梯尽头的身影,虽碰了一鼻子灰,心情却异常明快起来。

他走到窗前凭栏远眺,忽觉原本灰蒙蒙的紫金山不知何时多了些春的艳色,许是天高云渺的景色让人舒缓,这些年积压在心底的郁气竟有瞬息的释放。

过得一会儿,身后传来上楼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那小役回来了,转身却见上来的人是牛叔。

牛叔是伴随先生多年的老仆,学问深厚,他向来以礼尊之。将才就是因为看到牛叔在大开的书阁门口坐着打盹,一时好奇才上楼的。

“我说少爷,”牛叔年纪大了,一口气上到三楼难免呼哧带喘,“你这又是在搞什么花招,为何对那新来的说你是跑腿的杂役?”

少年扶他坐到长椅上,自己大喇喇往窗边一趴,双手交叉垫住下巴,望起了窗外景色:“牛叔没拆穿我?”

“哼”,牛叔冷笑,“懒得拆穿你了,不过那小……小子认真得很,她让我上来赶你快走,怕你偷书呢。”

“她怎么不来亲自赶我?”

“人家说你古怪又难缠,连书阁都不肯待了,回去吃饭了。”

“古怪又难缠?”少年重复着这两个不算好的词,忍不住轻笑出声,连带着牛叔也笑着摇头。

多年后方湛想起二人初见时韩穗给他的评价,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不管是那时的先生、书院其他人,还是后来入朝后的同僚及对手,在他们眼里,自己不就是令人头疼的古怪难缠之人么?

对韩穗而言,那少年并未引起她多一点的注意力。第二日就是她上课的日子了,按照约定这天下午她不必去书阁做事,留在住处专心写淮山先生留给她的功课即可。

上完课的翌日,她与往常一样,一早背起小挎包,踏着山间清晨的露水,来到藏书阁。

牛叔早就到了,正坐在门口改进他那钓鱼竿。韩穗打了招呼,直奔前日还未打扫完的三楼,撸起袖子大干起来。

这些时日,韩穗在清扫书阁的同时也大体过了一遍阁内藏书,惊喜地发现竟有《吴江书画志》一书。

此书祖父曾提起过,详细记载了扬州汤家修复古书画的绝技,还有识别真迹的独门心得,只可惜汤家没落后此书下落不明,祖父为此还颇为遗憾。没想到被她在此遇上了!

她先用一个时辰将余下两层楼的书架擦洗干净,等不及休息,便净了手将那书从书架上取下,小心翼翼摊开在窗下长椅上拜读起来。读到重要的地方,她从挎包内取出自制的小册子和便携笔墨,直接蹲在长椅旁埋头做起了手记。

清风徐徐,山鸟啁啾,在此读书佳境中,韩穗心无旁骛,沉浸其中,全然不知身后已站了一人。

“为何不去一楼的书案上写?”

正记得忘我的韩穗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吓一跳,手下笔尖直接写呲出去一划。

她抬头一看,好死不死,又是那日的少年!这家伙走路都不出声的吗?

韩穗慌忙将手中册子合上,准备收拾东西跑路。身旁少年出声提醒:“哎,你刚写上的字墨还未干就合上了?”

听此她又赶紧打开册子上下扇动起来。

少年趁机瞄到长椅上书的封皮,那书名颇为小众,想来是讲书画的。再看面前“小役”手中的册子,做成了巴掌大小,封皮用的是深粉色团花纹绫,反衬得持册人一双手玉白纤纤。

那日初见,他就一眼认出这位新来的杂役其实是个女孩子,今日如此近距离再看,只见她皮肤匀净莹白,因为着急窘迫而两颊微红,饱满的唇瓣紧抿,秀挺的鼻尖之上一双凤目轻灵,不觉心中微动。

原本对她的五分好奇,倏尔涨到十分,他有心逗她,“啧”了一声:“我总觉得你处处透着奇怪,想来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新来的仆役吧?”

韩穗心头一滞,以为自己露馅了。

“我看你分明就是书院的学生,犯了错被先生罚到此处做苦工的!”

韩穗:“啊?”

不等她说什么,少年就势往长椅空处大马金刀地一坐:“今日可是书院七日一次的策辩,先生最为重视,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为何你不去?”

“我不善言辩。”韩穗随口敷衍,伸手准备收包溜之大吉。

少年见她大有如上次那般决绝离去的架势,忙起身横跨一步,挡住其去路。

他负手身后,作出一副谆谆教诲的关切模样:“来紫金山求学的,皆是各地州学的翘楚,无不为了在明年的会试上取得佳绩后入仕为官,而这策辩中的思辨和口才正是为官的重要能力,如贤弟这般不善言辩的就更得去参加了。一来强加锻炼,二则可博采他人长处,如此才能长进。”

少年顿了顿,见面前人静静听着,个子只堪堪到他的胸前,眼睛虽盯着地面,可那双微挑的秀眉暴露了此刻她内心的不以为然。

他忽起了促狭之心,微微弯腰凑前,语重心长道:“这位贤弟,躲避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迎难而上、遇难越强,这才是大丈夫行走天地之道。”

韩穗猛地后撤一步,听了他这一大通这个那个的道理,脑壳直痛,本不想和他多费口舌,但她平生最受不了好为人师,忍不住三连反击:“首先,不是所有人读书都是为了做官,其次,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做一个像兄台这样巧舌如簧的官,最后,靠耍嘴皮子当上的官也不是什么好官,最后的最后,你想多了,我不是书院的学生,就是一个打扫卫生的下人。”

由于她情急忘记压低嗓音,那清澈声落入少年耳中如山间清泉击石,泠泠好听。

他瞧着面前人涨红了脸振振有词的样子,甚是有趣,回手抄起身后长椅上的那本书,举在眼前:“看来贤弟是第一种情况喽,不打算做官,而是要入仁和画院做国朝第一手?”

韩穗抬眼看着有意捉弄自己的少年,心里默默又给他加了两个标签——无聊,幼稚。

她不欲做对方逗乐解闷的对象,看着那本被高举的书,皮笑肉不笑道:“劳烦帮我把书放回原处,就在西侧数第十六排书架倒数第三层左侧。”说完就捏着册页旋风般离去,堵住双耳,任凭那少年在身后如何追喊。

外头春风已多了些暖意,鸟鸣也是欢愉的调子。正对着一片野草空甩鱼竿的牛叔,又接到了驱赶书阁内不速之客的命令。

等韩穗气鼓鼓地跑回住处,满面绯红、头冒热气地坐在榻上平复心跳时,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吵架,笔记册页倒是带回来了,而她的挎包却落在藏书阁的窗椅上!

挎包里的东西不值钱,但有一沓自己随意涂画的画稿,画的皆是诸如先生训人、嬷嬷浇菜、野猫瞌睡之类的,本就是打发时间玩的,这若是被那厮看去了,还不得把他笑死!

最要命的是,那挎包是宋妈专门给她缝制的,蓝底织绿兰纹,内里小插袋处绣了她的乳名“粲”字。

她想立刻起身折返回去取包,但又怕那厮正在原地“守株待兔”,一时两下为难。

恰在此时,先生派人找她去旁听论辩,她只好暂且丢下此事前去。等论辩结束后再去藏书阁,人与包俱已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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