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云州府衙的大门刚敞开不到一刻,一抬平顶小轿便落在门侧。
韩立煜从轿中现身,略正衣冠,示意随轿的小厮跟随入衙。
守门的几个差役见到来者,急急收了哈欠,行礼问安。等人进去了,其中一个冒出疑问:“咦,今日韩老爷换小厮了?还挺清秀。”
清秀“小厮”此刻正紧随韩立煜疾步绕过照壁,行至一处偏僻院墙外,二人停步。
韩立煜指道:“这里头是库房,因品兰并未犯事,只是听审,我便找御史大人说情,给她在这儿找了一处干净的厢房住下,也好养病。”
“晓得了,谢谢父亲肯带我进来。”韩穗说完就要进去,却被韩立煜叫住。
他看了眼女儿的一身小厮装扮,纵使不是老顽固,但也觉得不成体统。可奈不住昨夜女儿向他好一顿央求,说是如此办法才能瞒住御史大人,不致于给他这个做父亲的惹上“以权谋私”的嫌疑。
眼看都到门前了,他仍不放弃规劝:“其实御史大人并非你所想得那样不近人情,品兰与咱家的关系,我早与他通过气了,他阻挠谁也不会阻挠你去见品兰的,眼下这般鬼鬼祟祟,万一被好事之人瞧见,再当个耳报神,反而说不清了。”
韩穗心里偷偷叹了口气,心道那姓方的要阻挠的人可正是你女儿我啊。
她反劝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嘛,父亲放心,我就找品兰说几句话,不等衙里上人我就走。”
韩立煜便只好带她入院。负责在此看守的,正是他特意安排来照看品兰安全的熟识隶卒,倒省了许多口舌。那差役识出面前“小厮”实际上是小姐,当即放行,推拒了韩穗塞给他的银锭,又毕恭毕敬将韩立煜送走,才若无其事地回去。
且说郭品兰在屋内早就听到外头动静,正心神不安,忽然门开。她抬头看清来人,瞬间泪如泉涌,扑上去抱头痛哭。
韩穗少不了安抚一番,又问她身体如何、可有被提审,一旁的小桔都替呜咽不止的品兰答了。
哭了一会儿,品兰也安静下来,说起被提审的场景。“那位京城来的御史大人心思极深,他的问题似乎在一步步引导我,我这几日忍不住琢磨,怎么感觉他在怀疑是我杀的刘百盛!”
总算有人跟我想得一样了!韩穗拼命点头:“他就是个心思极深的人!但你别怕,那些都是审问犯人的套路罢了,你没做过的事咬死不认,就不会有事。”
品兰点头,又问:“那我们何时才能离开这儿?”
韩穗叹了口气:“按照御史大人的意思,官府何时查清刘百盛的命案,何时再放你们走。”见品兰失落,她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想旁的法子让他放人,什么狗屁理由啊,刘百盛的死与你又有何干!”
品兰一听又急了:“犯不着因为我的事与御史大人唱反调!”
“先不说这个了,我来找你还有一事,”韩穗转移话题道,“那日你让我从刘家取走的画我已拿到手了,可以确定是白川真迹‘候月图’,但我并未看出什么异常,因此想来问问,那画可是你的私藏?”
“并非我的东西。”品兰摇摇头,开始回忆起“候月图”的来历。
“那天应是刘百盛出事的两日前,二更天黑,我和小桔点灯打络子,突然听到门响——我住的那偏院大门是从外头上锁的,开锁的钥匙只刘百盛手里有,我便猜是姓刘的又发酒疯,来抽我鞭子了!好在屋门是从里头闩上的,我们赶紧熄灯上床装睡,提心吊胆地听着外头动静。那可怕的脚步声直奔堂屋,在门口窗下徘徊了一会儿,却未开门,直接走了。”
“过了好久,外头再没动静。我壮着胆子下床去窗边,从窗缝往外看。那晚月色很亮,刚好看到姓刘的坏种从院子假山里走出来。我忙隐身,心儿吓得砰砰跳,后来只听他出了大门,哐啷一声锁门走了!我觉得不对劲,悄悄开门出屋,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等我靠近院门,这才听到,他还没离开,正在门外跟人说话呢!就听姓刘的说什么‘你这个主意可真绝,谁能想到咱们会把东西藏到一幅画上’,他又说‘我的诚意可全都在这画里了,过了年,你带去上京可要亲自交给老爷’,还说‘东西是你裱上的,揭的时候也得你亲自揭,省得旁人弄坏了’。”
韩穗听到这儿不由困惑:“这些话好生奇怪。那另外一人说什么了?”
品兰道:“那人只说,‘你知道,老爷想要的可不止这些,另外的东西就算你暂时不想给,也莫让姓张的拿走就好’,刘百盛语气得意,说他早就把东西藏好了,保管姓张的想不到。”
“姓张的?”
“是说的姓张,但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后来他们又说了些话,我听不懂,也就记不大清了。只最后他们居然说到了古宝阁,这是我万没想到的。”
古宝阁原是郭家的铺产,三个月前因卷入一桩买卖纠纷而被迫关店。如今铺子虽还在,但大门被官府贴了封条,郭家的存银又因官司被罚没得几无所剩,若不是韩家暗中帮持着,一把年纪的郭父都打算挑担去当货郎了!
当然,一直被幽禁在刘家偏院中的品兰并不知家中已遭此难,但乍然听到门外二人提及古宝阁,她心脏猛抽,屏息凝神,清清楚楚记下了那一段对话。
月光高照,只听另一人问:“这份投名状确实有分量,足以体现你的忠心,可它何尝不是你的罪证,刘兄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画里头藏的东西足够置你于死地!”
刘百盛嗤笑一声,像是憋着什么恶作剧:“好兄弟莫担心,我岂能那么傻?云州城南有家铺子叫古宝阁,那就是我的后手。那画中的东西我已做过手脚,假如将来事情败露,它只会成为古宝阁的催命符,而不是我刘爷爷的罪证!”
另一人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不远处跑来一人,紧接着一小厮禀道:“爷从万春馆请的姑娘们到了,正在花厅等着呢。”
门外人便暂止对话,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之后,这一处偏院再度陷入僻静。
门内人周身却如同浸入了冰水,战栗连连,步如灌铅。不知缓了多久,郭品兰猛然回醒,急唤小桔持灯出来,二人直奔院中假山,这才发现了那副古画《候月图》。
听完这一回,韩穗总算明白了:“怪不得你叫我千万保密,敢情这画的秘密一旦被人勘破,古宝阁就要遭殃了!”
“可我并不知姓刘的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品兰忧愁道,“我只是直觉,这画要么永远藏起来,要么最好是由咱们先看出其中的秘密,不至于被动。”
韩穗点头:“你的直觉是对的,无论如何,先把画拿到手藏起来,这是最安全的。”她沉吟片刻问道:“你可认出那晚跟刘百盛说话之人是谁?”
“不曾,听声音是个中年男子,说话南音很重。”
“南音很重,又会揭裱……”韩穗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那日在旧货市场帮刘百盛压价强买她画的商卓!
然而转念一想,就算知道是他,可那厮早跑了,也无济于事啊。
她只好先安慰品兰:“听你今日说的这些,我便明白多了,待我回去再研究研究,一有进展立刻想办法告诉你。”
重要的事已经问完,韩穗不想节外生枝,便与品兰辞别离去。
此时天色仍是灰蒙,已近官差上值的时辰,扫街、提水的杂役在府衙内四处走动。
谨慎起见,韩穗从袖中掏出提前备好的假胡子,呵软上头的鱼胶,使劲摁在唇上。
她一路溜边闷头走,心里琢磨着刘百盛到底把什么秘密藏进一副画里,又是如何藏的呢?心有所急,便没留神前路,冷不丁撞上迎面而来之人的肩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面之人亦是步履匆匆,抢先赔不是。
待二人站定相望,居然各自呆愣了一瞬,只因彼此看着都很眼熟。
突然之间,韩穗最先明白过什么,猛地低下头,抬脚阔步,疾速离去。好在身后人并未追上来,她得以顺利脱身,走出府衙,扬长而去。
直到走出两条街,她才放慢脚步,拍着胸口平复气息,心道:太惊险了,谁能想到会在府衙遇到斐然!亏得他比四年前长高出一倍,我还能认出他来。想来那小子应是跟随姓方的下山做随侍了,方才自己若是反应再迟一刻,恐怕已被认出,惊动住在衙中的方某人了!
刘家的那副画,她暂时还不能叫方湛知晓,甚至连父亲都要隐瞒。毕竟刘百盛的命案未破,官府若了解到这画的存在,定会以查案之由收走,那往后的事情就难以控制了。
还是要尽快破解《候月图》中的秘密。
如此想着,她快步朝四方胡同走去。
回到家后,韩穗首先问先秀:“那个被方湛派来的玄英卫还在咱们家么,他有没有发现我扮作小厮偷偷离家了?”
先秀拿来衣裳给她换上,道:“姑娘穿男装出的屋门,应该是没被他识出来。不过人还在呢,昨夜我看他在墙头待了一晚上,想着今日一早招呼他吃点热乎的,顺便拖住他,掩护姑娘跟老爷出门。谁知到处没找见人影,过了会儿我假装出门买菜,瞧见他正在后街茶摊坐着呢,但两只眼睛还是在盯咱们家周围。”
韩穗将手伸进一件鹤红色锦衫袖中,琢磨道:“这么说,倒不像是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姑娘定是想多了,方大人一看就是心思纯正之人,怎么会做那等窥探之事,”先秀为她系好衫带,“不过我倒是有个疑惑,为何方大人要专门派人来保护姑娘呢,那可是鼎鼎有名的玄英卫诶,就连州府老爷们都没这待遇呢!”
听到方湛被夸“心思纯正”之时,韩穗已是忍不住暴跳,幸而先秀转折得快,抛出对那人行事目的的质疑,总算叫她得到些安慰——还好,我家的侍女不至于太傻。
刚想与先秀深度分析方湛的意图,就见后者一双杏眼忽睁地又圆又亮,如同隔壁家养的那只狸花猫,兴奋地跺起小碎步:“我明白了!方大人定是看上姑娘了,才会对姑娘如此优待又不同!”
“苍天,没救了!”韩穗顿时如搁置了个把月的萝卜,蔫蔫扑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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