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斜的日头挂在山巅,幽幽冷光似被即将赴来的黑暗一点点稀释打散。
将暗未暗的天色中,被爆炸巨响惊起的山鸟,慌乱地在榆水坡上空盘旋四散。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并无危险的鸟儿复栖林间,一切重归寂静,只有寒冷山风时不时呼啸而过,卷积起坟冢上的枯草薄土,直刮往远处的茫茫草荡之中。
又高又密的枯草在疾风中晃动,忽然左右一分,从中间走出个人来。
此人身形魁硕、其貌不扬,腰间别把宽刀,背上绑有包袱。他甚是戒备地四下观察,确认无人后,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草荡。
“呸!”他神情狠戾地朝身后啐了一口,“总算把这几个烦人的玩意儿除掉了,细皮嫩肉的,还想跟我张爷爷斗?”
骂人的正是万顺镖局的镖头张金龙。
过去几日,他一直躲在灵岩寺中等官府里头那位给自己送信儿,左等右等,他想要的东西没等到,反而等来了铺天盖地的通缉令。
他岂能坐以待毙,想直接冒险进城找那官府老儿问个清楚,谁知还未行动,就得知那个千方百计查自己的白面御史出现在灵岩寺中。
派去打探的手下只是个幌子,实则他一直暗中窥探,悄悄跟踪方湛等人到榆水坡,发现手下被抓后,一时恶向胆边生,借助废弃矿洞中的炸药设下杀人陷阱。
而那位在草中解手的倒霉蛋公子,刚好成了他第一个猎物,偷袭砍晕后扔进废弃的矿洞中,成了“请君入瓮”的诱饵。
而后的一切顺利如张金龙所料,一等目标入洞,他就引燃炸药,甭管是姓方的姓圆的,就算不被炸成四散的碎片,也会被坍塌的巨石砸成肉泥。
此刻大仇已报,心情美妙。张金龙钻出野草荡,大模大样地走向石窟,打算取走藏在此处的要紧东西后逃之夭夭。
天色晦暗,冷风呼号,石窟前却有火把跃燃。
他定睛一瞧,举火把的是个姑娘。方才暗中观察时他就留意到这女子,看穿着断定是个丫鬟,此时细细瞧来,只觉身形窈窕,颇有姿色。
张金龙本就是个酒色不离身的,在灵岩寺躲了这些时日早就心痒难耐,再加上刚除掉心头大患,难免松懈,一时色心大起。
“小娘子,荒郊野岭,怎么就独你一人呀?”
这阴森森的一句话,把站在窟外一心救人的韩穗差点吓破胆。
她方才心思全部都在盘算如何入洞救人,不曾察觉附近有人,一回首,旦见一个粗鄙彪悍的男子正不怀好意地靠近自己,禁不住倒退几步,强作镇定喝道:“你是谁?你想干嘛?”
“我是谁?”张金龙发出阴鸷□□,“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疼你。刚才那声爆炸你可听见了?可惜你主子已被老子的炸药炸成碎片了!我看你孤苦伶仃,不如跟了我,我带你去江南,保管你穿金戴银……”
话还未说完,他就急不可耐地猛扑上前。
“等一下!”听完这番话,韩穗早已回悟过来,眼前人就是掳走冼牧川又追杀李大郎的张金龙!
现下方湛等人生死未卜,华叔去搬救兵亦不知何时才能来,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能靠她自己了。
“别着急嘛,”她装作娇弱害怕,指了指对方腰间的宽刀,软软道,“这刀看着又吓人又硌人,把它解下来,放得远远的,成吗?”
“怎么不成?只要小娘子愿意,说什么我都听!”
见韩穗一副乖巧模样,张金龙满以为就要得手了,心花怒放地将刀扔到地上,殊不知他俯身的那一刹,眼前姑娘就卯足了劲儿,跟兔子似的朝后跑去。
发现自己被耍弄后,张金龙恼羞成怒、兽性大发,从包袱里掏出长绳,饿狼扑食般朝着猎物追去。
很快韩穗便意识到,自己哪里能跑得过常年习武之人,情急之下,调转方向,往桑树林间那片坟地跑去。
此时天已转暗,她只觉身后那个活人比这坟地所有的死人还要可怕万分。她躲在一处石冢后,听着那比鬼魂索命还可怖的脚步声四处搜寻自己。
脚步越来越近,那人满嘴的污言秽语似乎就回响在自己脑袋上方。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忽然摸到一空处,低头一看,竟是身后的坟冢有个破洞!
也不知这洞是盗墓者还是什么动物所掏,大小刚好容一人通过,韩穗管不了那三七二十一,心下一横,趴到地上,迅速钻了进去。
然而这动静还是暴露了自己。
不等韩穗看清这坟里什么情况,就见洞口处惊悚地出现了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臭娘们儿还挺能藏,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劝你乖乖从了老子,老子动起粗来没你好果子吃!”
韩穗紧紧蜷缩往后,尽力躲避着对方伸进来乱抓的一只手。
到手的猎物近在眼前却又够不着,张金龙又急又怒,冲动之下也想钻进去,不料那洞口过小,而他躯体粗壮,一下子被死死地卡住,进也不行退也不行。
许是天无绝人之路,亦或是韩家祖上显灵,韩穗惊慌之中冷不防脚下踩空,跌入一个窟窿之中。
原来,这墓穴曾被人盗过,盗墓者为将东西运出去,又挖了一个通往地上的斜坑,韩穗正好手脚并用,沿坑道爬回了地面。
来不及喘息,她起身就要跑,却听到身后传来奇怪的闷叫声,略一犹豫回头,只见那狂徒正奋力挣扎,无奈双臂刚好被卡在身体两侧,直挺挺地动弹不得,使不上力。
一味躲藏不是办法,只要他脱了身,自己又得变成案板上的鱼肉。
韩穗当机立断,捡起掉落在一侧的麻绳,摁住张金龙的双腿,死死绑住。为防止他轻易脱身,又拖来两截被雷劈断的粗树枝,交叉成“十”字,将人连腿带手全部绑到十字架上。
做完这些后,韩穗忽然没了惧怕与慌乱,听着张金龙闷在坟冢里的骂声渐渐弱下去,淡定地拍了拍手上泥土,用袖子拭去额前汗珠,转身朝洞窟坚定走去。
她重燃火把,走进洞窟,翻越那被推开一半的石墙,进入漆黑的甬道之中。
甬道果然通往后殿窟,只是窟室尚未完工,雕凿了一半的宝相旁又是一个洞口。
韩穗借火光探了探,里头大概一人高、两人宽,想来这就是李大郎所说通往后山矿洞的暗道了。
矿洞爆炸,虽未波及与之连接的佛窟,但毕竟山体刚经历坍塌,进去救人亦被掩埋的风险也不是没有。
可转念一想,她随父外任南方时,曾经历过山体滑坡后的抢险救人,知晓灾难过后,越快搜救,遇险之人生还的可能性就越大。
末了,她闭了闭眼,将最后一丝犹豫摁下去,深吸一口气,默念道:“姓方的,四年前本姑娘欠你的,今日可就算还了。”
她将手伸进挎包,掰下一小块烧饼,一路扔下饼屑做记号,一路大胆往前走去。
——
“明渊兄,不是我质疑你啊,刚才好几个岔道呢,你是依何凭据选定这条路的,我怎么感觉越走越不对劲呢?”冼牧川听着洞中幽诡的声响,紧紧贴在方湛身后,不安问道。
“首先,”方湛斜了眼冼牧川把住自己肩膀的手,“你能不能离我稍微远点儿?”
后者闻言讪讪放手,他这才言归正传:“洞中有风,说明某处定有风口,反风向而上,大概率就能找到出口。而我们走的这条洞道,是风声最为明显的。”
“原来这瘆人的动静是风声啊!早说嘛!”冼牧川如临大敌的紧张一下子卸除。
“还有,”方湛提灯靠近洞壁,“你看,此处石质坚硬,总体呈青灰色,若细观还能发现夹带银闪的乌色.….”
“这我知道,”冼牧川抢道,“银含量不高的矿石嘛,别处不多见,但在这个矿洞里到处都是。”
“说得没错,别处并不多见,”方湛回想道,“可它却出现在榆水坡石窟内,还被人用来砌堵甬道。”
佛窟开凿大多选址黄色砂岩,榆水坡石窟亦不例外,因此甬道间那一块块垒上去的青灰石块被火光照亮后格外显眼,对此方湛记忆犹新。
冼牧川却不以为然:“听起来是有点不符合常理 ,但跟我们找出口有何关系?”
“入洞寻你之前,我特别留意过,”方湛边走边道,“这处矿洞的位置,刚好与榆水坡石窟一峰之隔。”
“那它俩岂不就是‘背对背’……”冼牧川的嘴渐渐张成圆弧,双眼瞪得好似他在上京养的那只雪犬:“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这矿洞分明就是跟石窟连通的,而那些堵甬道的石头,是被人从这里搬过去的?”
方湛唇角一牵:“不容易,云莱兄终于肯舍得用用脑子了。”
冼牧川这脑子不动则己,一开动就刹不住了:“刚才你挨个洞地转,不仅是在听风声,还在看谁更接近石窟里那些石头的质地,是也不是?”
方湛点头。
“这下妥了,”冼牧川定心道,“就凭你我双珠合璧,今日定能找到出口,脱离困境!”
话音刚落,身前洞道忽然变宽,三人举灯环视,只见原来的一条道又岔出三个不大不小的洞来。
“不是吧,怎么还有岔道?”
冼牧川的信心来得容易,受打击得也容易,他瞅了眼方湛手中明灭不定的油灯,带着哭腔泄气道:“什么鬼地方啊,岔道接着岔道,这样下去,我看不等咱们找到对的路,灯也灭了,人也没了……唔……”
“噓,别出声!”方湛突然用手捂住那张哇哩哇啦乱嚷的嘴,神情机警地静听起什么。
而昌乐更是脸色惨白地凑近二人,颤声道:“大人,我、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不会是洞里有蛇妖吧?”
深山老林的洞里生活着人面蛇身的妖精,若喊你的名字你万不可应,否则半夜就会被蛇妖撕咬下肚。
这种老嬷嬷喜欢讲的故事,冼牧川也听过,他战战兢兢地看向那黑黢黢的三个洞窟窿,生怕下个被盯上的就是他。
然而,对方似乎是读透了他的心思,不知过了多久,从遥远的洞道深处传来一个幽幽女声:
“冼——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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